青杳在营房外来来回回地踱步,面对出来进去兵丁的目光只好选择视而不见。

    有人在青杳身后点了点她的肩膀,她回过头,没有人,再换个方向回头,才看到小叔子罗戟。

    幼稚。

    “你又长高了啊。”两人竟异口同声地冲着对方来了这么一句。

    青杳初嫁过来时两条鼻涕挂在胸前的小破孩儿,几年的功夫已经长成大人的体魄,足足比青杳高了一大截,连说话都要微微仰着头,有那么一瞬间,青杳突然想到,小时候的罗戟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仰着头吗?人是越活越向前走,还是越活越回去呢?

    “少来,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能长个子吗?”青杳率先矢口否认。

    “不老不老,就是这身衣服有点显老,我娘的吧?你穿着跟个老婆婆似的!”

    青杳整理了一下衣裳:“像老婆婆才好呢,显得我稳重、老成,跟我说话都得客客气气的,”青杳把包着换洗衣物的包袱交给罗戟,“对了,婆母说天气热了,叫我把你的被子带回家拆洗了,到时送床薄的过来。”

    罗戟挠了挠头,面露为难之色。

    青杳心下了然:“军营不让外人随便进吧?”

    “也不是,那些老兵的家眷时常来,”罗戟捧着包袱左右看看,“我怕营房里面味道太大,熏着你,男人多了,什么臭味都有。”

    青杳笑了,最后决定罗戟自己把被子拿出来,青杳在外面等着就行。

    罗戟看着有了大人模样,还是孩子心性,将那包袱一抛一扔,人也一蹦一跳地跑进营房,青杳便走到不远处树荫下等他。

    掐指一算,青杳都嫁过来八年了,连罗戟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青杳还记得丈夫征西后,婆母就安排七岁的罗戟过来睡在青杳的婚房里,理由是让童男子来压床,省得青杳一个少妇受惊。那时候青杳也才刚十四岁,并不觉得有什么,两个人睡在炕的两头,中间还隔着一张小方桌,谁也不碍着谁,罗戟小时候缠着青杳给他讲故事,青杳就把三国和西游的故事掺和到一块糊弄他,编出许多“孙悟空三打刘玄德”、“三藏孔明舌战群儒”之类的荒唐情节,既为了哄他,也是给自己解闷。白天不忙的时候,青杳还在那张小方桌上教罗戟识字,青杳可以拍胸脯很自豪地说罗戟的开蒙是自己手把手完成的,他识文断字的水平在军中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青杳十七岁守寡,那时候还太小,压根不知道成为一个寡妇意味着什么,而且新婚半月丈夫就上了战场,更谈不上对丈夫多深的感情。但罗戟对哥哥罗剑的感情很深,罗剑比罗戟大十二岁,相当于半个父亲,那阵子罗戟夜里总是哭,还做噩梦,青杳总是夜里照顾他,给他盖被子,跟他讲人死了以后会回到天上变成星星,哄他,也哄自己。

    后来,大家长大了,事情就变得尴尬起来。那是青杳刚过了十八岁的时候,一天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被婆母给从床上推醒,她揉揉睁不开的眼睛,意外地发现小叔子罗戟惊恐的表情,青杳不解,直到看到床上手掌大的一滩血的时候,才有些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发生了。婆母一巴掌扇过来,把青杳打得眼花耳鸣,脑子发懵,罗戟吓得哇的哭了起来。

    又过了很久以后,青杳才后知后觉地琢磨清楚当时是怎么个情况:罗戟哭是因为看到血以为青杳受伤要死了,婆母扇自己那一巴掌是因为她也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大儿子死了一年后,她的儿媳妇才刚刚长成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女人,也就是说过往的四年里,她都在替亲家养着这个女儿,她为自己白喂给青杳的饭感到悔恨和愤怒,而这些亏了的东西,已经无法指望得到回报了,毕竟青杳不是老母鸡,没有公鸡也能下蛋。

    从那天以后,罗戟就被叫去公婆的房间睡觉,青杳独占一间房子,两人也变得话少了起来,相互陪伴和看顾着长大的岁月一瞬间就消失了,很快,罗戟满了十四岁,应征入伍,搬出了家里。

    自那时起,青杳在婆家的日子就过得很艰难了。

    罗戟将棉被用麻绳捆成一个四四方方的一块背在背上,从营房出来向着青杳走过来。

    青杳已经不太记得丈夫罗剑的长相了,因为总共也没有在一起过几天日子,在青杳真正鼓起勇气看清他的长相之前他就走了,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了机会。罗戟小时候,只要把鼻涕擦干净倒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孩,长大以后也没有太偏离正道,按照青杳的标准,罗剑和罗戟兄弟俩就是野菜窝头和白面馒头的区别,罗戟各方面都要精细得多,可见老天爷造他的时候还是用了一些心思雕琢,而两年的军营生活让他的体魄更高大,难得的是还是细皮嫩肉的脸蛋,让青杳有冲动像小时候那样掐一把。

    “公爹还说,让你有空回家吃个饭。”

    “今天就有空,走吧。”

    “不巡防了?”

    “去东市找个兄弟打声招呼换个班就行。”

    罗戟说着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四四方方的被子背在他身上有点滑稽,但他却丝毫不在乎的样子,青杳踩着他的影子跟上去。

    青杳跟着罗戟,沾光在东市逛了一圈,如果是两人一起回去,无论多晚公婆都不会说什么,青杳也就乐得如此。她本来也爱溜达,见到胡商摊子上卖的小玩意更是挪不动步子,什么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呀、画着山海经的小画片呀、木头刻的小人小动物呀、带着香味的手绢呀、刚出炉的点心果子呀……青杳摸也摸不过来、看也看不过来,还有耍蛇的、耍猴的、变戏法的、捞小鱼的……青杳花两个铜钱买了一把葡萄干,热情的胡商又抓了瓜子、栗子送给青杳,青杳看着装了满满一荷包的零食,乐得合不拢嘴。

    “就这点出息啊?乐成这样?”罗戟抛起一颗葡萄干丢进嘴里,“等我发军饷了,一样给你买一大包,还不乐死你!”

    青杳呵呵呵呵乐个不停,引得路人不禁多看她两眼。

    罗戟看着青杳傻乐的样子,也被传染了傻气,咧开嘴笑了,罗戟有一双笑眼,弯如新月,嘴角还有一对梨涡,那笑容像山间清泉,缀满阳光,熠熠生辉。

    看着青杳笑得直不起腰的样子,罗戟有些无奈:“同样是两文钱,怎么我才买得几颗无花果,你能买那么一大堆?快说,你使了什么妖法?”

    青杳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叉腰,神秘兮兮地说:“刚才那个胡商问咱们俩什么关系。”其实胡商是问罗戟是青杳的丈夫还是兄弟,但青杳隐去了这一不必要的事实。

    罗戟莫名其妙:“然后呢?你怎么说?”

    “我跟他说,我是你八百岁的老祖宗呵呵呵呵……他一听,就说这些都给我,孝敬老祖宗呵呵呵呵……”

    罗戟不明白笑点何在,只好哭笑不得地看着青杳。

    青杳刚止住笑,一队士兵拥着个禁宫内官往告示栏处走去,罗戟一把抓住青杳的胳膊,把她从路中间拉到一边来,否则准要被撞倒。

    青杳不明所以,手伸进荷包里去摸瓜子,罗戟却说了一句:“这么大阵仗,朝廷有新政令了?走,看看去。”

    青杳倒没什么兴趣:“里正会一家一家上门告知的。”

    “等他上门等到猴年马月去?来都来了,看了再回家。”

    反正也不着急,青杳就跟着罗戟往告示栏那里挤过去。可偏偏今天人特别多,大家都积极地往前挤,青杳身前全是后背和人头,黑压压的一片,告示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见,要不是死死攥着罗戟身后捆着被子的麻绳,青杳的人都不知会被挤到哪里去。

    “看见了么?”青杳仰起头问罗戟。

    罗戟攥着青杳的袖子,把她拽到自己身边来:“看不清字,要不我把你举起来看?”

    青杳还来不及拒绝,就听见人群中一阵嘈杂,人群中发出乱糟糟地“踩人啦踩人啦”的叫声,于是外围的人还在往里挤,里面的人却已经要往外冲,两股力量对抗,裹在中间的人就像是淹没在潮水里,一个浪头下来,就倒下一片人。青杳害怕了,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是她体格瘦小,被人潮涌动挤得双脚离地,连平衡也控制不住了,抓着罗戟身后麻绳的手也被迫松开了。

    青杳听着罗戟不断在喊自己的名字,可是自己怎么也靠近不了,心下不仅有些着急,更有些慌乱了。就在这时,不知谁的一只手在青杳的身后狠狠地推了一把,青杳向前一个趔趄跌过去,眼看满头满脸地就要撞在地上。罗戟伸出手臂,把失了平衡的青杳拦腰半道截下来,再一带一拉,已经被挤迷糊的青杳就一头撞在罗戟的怀里。

    准确地说是迎面撞在罗戟捆着棉被的麻绳上,鼻梁一阵生疼,眼泪瞬间冲向眼眶。

    青杳把脸“拔”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双手死死地攥着罗戟的两只袖子,脚也踩在罗戟一双靴子上,活像个挂在老母猴身上的小猴。

    “我……”

    还没等青杳说出“对不住”三个字,又是一波人浪汹涌过来,青杳只觉得一只手掌有力地按在自己的后背上,罗戟掌心的温度和力量让青杳的脸又靠在了他的胸前,他的衣服上有皂角清新的气息和被阳光晒后干燥的味道,那是青杳亲手洗的衣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心跳都顾不上了。罗戟的另一只手臂不紧不松地环在青杳身后,隔着春衫薄薄的衣料,青杳甚至觉得罗戟的体温是滚烫的,她收紧肩胛骨,试图减少和罗戟肢体触碰重合的部分,但是那团像火一样的热量却并没有消失,反而显得更加炽烈,青杳越是想在身后躲避,她的脸颊就只能更紧地贴在罗戟宽阔平坦的胸膛上,以至于青杳都分不清是他身体在发烫还是自己的脸在发烫。

    青杳的个头才到罗戟的肩膀那么高,青杳觉得罗戟环着她在一点一点往外挪,青杳一动也不敢动,大脑虽然一片空白,但是心乱如麻、耳根发烫。突然,青杳意识到罗戟把下巴抵在了自己的头顶,她的心中涌上来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的感觉。青杳看见地上人们匆匆的脚步,看着人潮不断涌动着的、没有规律的移动,青杳觉得此时此刻的她和罗戟,是这世间一动不动永恒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让她有一种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既想马上结束这个状态,又想永远这样保持下去。

    那种感觉让她的胃酸溜溜地抽抽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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