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初八的上午,青杳记得特别清楚,她挎着篮子从菜场回来,篮子里买的都是自己爱吃的菜,自从知道要从罗家断离(断离:官府强制解除婚姻关系的行为),青杳这心情是一天比一天好,再加上去处也想好了,步伐都跟着轻快了。罗家的公婆每天甩什么脸子青杳根本理都不带理的,想做饭就做,不想做饭就出去逛去,逛到太阳落山再回来。之前青杳把那校尉夫人推倒的壮举已经传遍所有街坊,再也没人敢给罗家的那个寡妇说媒拉纤,真是清净,这个事实让青杳坚定了一味容忍是没有用的,只有反抗才能争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青杳心里正盘算着回去煮个肉糜羹、再把腌好的萝卜干拿出来几条,正在计较炒个什么菜的时候,在巷子口看见一个领着小孩的妇人,东张西望的,像是在找什么人。青杳见那妇人长得浓眉大眼的颇有几分胡人模样,身上穿衣打扮也不似长安本地样式,想来该是外地上京投亲的,青杳也没多想,挎着篮子进了罗家院子。

    就在青杳在厨房掂锅舞勺的时候,突然听见院子里一阵吵吵嚷嚷,她想着大约是婆母又在跟公爹吵架,便像一贯以来的“非礼勿听”,老老实实把自己的菜炒熟才是正经,待两个菜出锅,青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还没消停,于是想去看看“战况”如何,从而判定接下来的饭食是要准备得快一点还是慢慢来,谁知这一看不要紧,竟看着个大情况。

    院子里,那刚才在巷子口东张西望的妇人此刻已经牢牢抱着婆母的双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爹则抓住那妇人带着的小男孩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婆母那富有旋律和穿透性的哭腔引起了青杳极大的好奇心,而邻里街坊此刻也聚在罗家门口,脸上的表情和青杳一样,懵中带着好奇,好奇中又带着看戏的期望。

    “大郎呀,我的儿啊!你的命好苦啊!你死得早啊!”

    青杳心中纳闷,丈夫罗剑死讯传来都快六年了,除了清明、生辰、死祭这几天,这个名字平日出现的频率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也不知什么风让婆母又想起这茬事来。

    只见婆母从公爹那里把小男孩拉过来,捧着孩子的脸又亲又捏,最后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哭嚎道:“我亲亲的孙儿啊!大郎唯一留下的种啊!”

    嗯?

    青杳拎着锅铲子,站在院子中间,愣住了。

    那浓眉大眼的妇人这时已经站起身来,用袖子擦干了腮边的泪水,拉过小孩:“快,叫爷爷奶奶,娘怎么教你的?要有礼貌。”

    小孩乖乖地喊了爷爷、奶奶,声音奶声奶气的很是甜美。

    婆母又喜又泣:“真真跟我大郎长得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大郎显灵,我罗家有后了!”

    如果青杳眼没花、记忆没出问题的话,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在公爹脸上看到笑容。

    这时妇人留意到了青杳,忙忙走过来说:“这是小姑子吧?我叫莲娘,是大郎的媳妇,你以后管我叫嫂子就行,这个是你大侄子,巴郎子快过来,叫姑姑!”

    哎?

    哎哎哎哎哎哎?

    莲娘是罗剑的媳妇。

    那她顾青杳是谁?

    那个叫巴郎子的小男孩有点害羞,直往母亲身后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和长长的忽闪忽闪的睫毛像了母亲,其余的五官及其组合方式真的跟青杳死了的丈夫罗剑一模一样,本来已经遗忘了罗剑相貌的青杳,这一下,啥都想起来了。

    青杳发现公婆在看着自己、邻里在看着自己,莲娘和巴郎子也在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什么重要人物,所有人都在等着她顾青杳表态。

    “呃、吃、先吃饭吧。”

    青杳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嘟囔出这么一句,可能是自己真的饿了,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吃点饭压压惊。

    青杳挥着锅铲子把看热闹的邻居都请走以后,拴上院门进到堂屋里的时候,莲娘正抱着巴郎子一边给他喂饭,一边回答公婆提出的问题。罗家是合餐,青杳在门口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发现并无人理会自己,便端着饭碗凑到桌子跟前,一边吃饭一边听莲娘说些什么。

    主要是莲娘在回忆罗剑的事情,相貌、生活习惯、胎记什么的,每说一样,公婆就对对对、是是是、好好好地附和,仿佛罗剑在莲娘的口中复活了一次。

    问到罗剑怎么死的时候,莲娘抽噎着说那一战死伤太多,血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公婆就跟着一起抽泣;

    问到两人是怎么结合的,莲娘说自己是和胡人混种生下的,在西域,汉羌突厥吐蕃混住的地方,像自己这样的混血种有的是,她从小就在军营里接一些浆洗衣服、缝缝补补的活儿挣钱,一来二去跟大郎就这么,她的原话是“睡一个被窝儿了”;莲娘的汉话带着点口音,但是她遣词造句很生动,经常用一些象声词来传达意思和情绪,虽然那些词青杳并不都很懂,但那种感觉青杳能够准确地捕捉,比如她把“整齐”叫做“端端地”、形容风声很大用的是“呜呜呼呼呦呦”、把“调羹”叫做“勺勺子”,把“傻子”叫“瓜瓜儿”……这些词汇都让青杳觉得很有意思,因此听得津津有味,甚至忘了自己也属于这个叙事的一部分。

    莲娘还说,她跟大郎是在景元五年好上的,青杳粗略算算,离罗剑从长安出发刚刚过了半年的时间。巴郎子是次年秋天生的,算下来已经六岁了。得知大郎的死讯后,莲娘并没有寻死觅活,而是想办法带着孩子坚强地活下来,那时候巴郎子还小,走不了远路,而且也没路费,于是莲娘就一边帮人做活,一边带孩子,几年后攒足了路费,这才一路从西边上京来到长安,按照大郎说过的地址,找上门来的。

    一番话谈下来,公婆已经对莲娘的身份确认无误,她确确实实是大郎在西域打仗时候陪他到生命最后的枕边人,再加上巴郎子这个活生生的人证,更加没有任何瑕疵的成分。青杳听了莲娘的讲述,也从心底生出了油然的敬佩,一个女人,死了男人,拉扯着孩子,走了上千里上京来投亲,任何一条都是了不得的壮举,而这些此刻都集中这个浓眉大眼、其貌不扬的妇女身上,青杳在心里简直不禁为她的勇气和耐力鼓掌了。

    但是不容青杳被女英雄的故事感动多久,该面对的问题终于还是被抬到桌面上,虽然公婆说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但莲娘还是听懂了,她的大郎在跟她睡一个被窝之前还和另外一个,她的原话是“婆娘”,睡在一个被窝里,那个“婆娘”就是眼前被她认作小姑子的青杳。

    莲娘站起身来,用目光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青杳,青杳也在用探询和好奇的目光观察着她,莲娘比青杳要矮个一寸左右,一路风餐露宿让她晒得有些黑了,但泛着红扑扑健康的光泽,但青杳还是能够从她的耳后部分看出她继承了胡人血统中如牛乳一般细白的皮肤和浓眉大眼的深轮廓,两瓣嘴唇丰厚红润,鼻子中正高挺,身材丰硕健壮匀称,丰满的胸部像丰饶的果实,看得青杳心怦怦直跳,多少有点目眩神迷。她的结实厚润的手掌会不会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呢?青杳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青杳对比了一下彼此,心虚地觉得自己毫无胜算。

    青杳想象中的掌掴或者撕头发的情景并没有发生,反而是莲娘干脆地跪在了青杳身前。

    “你先过门,你做大,我做小,巴郎子,快过来,认大妈妈。”

    这一下子可把青杳给整被动了。

    终究这场死了男人的大小名分之争不了了之,巴郎子被爷爷奶奶留在屋里,宝啊肉啊地叫个不停,还要带着一起睡觉。所以毫无悬念地,青杳和莲娘要共享侧屋的那张榻了。

    莲娘手脚麻利又勤快,三下五除二地捡拾了碗筷,洗干净后又把公婆和她娘俩的脏衣裳给洗了,婆母对此赞不绝口,青杳人生中头一回“享受”无事做的清闲,只觉得如芒在背,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于是干脆跑到蚕房躲起来,把蚕喂了,又收拾了蚕砂,时间还早,又嘎吱嘎吱地纺丝织布,最后又把字帖拿出来临了两三遍才回房睡觉。

    却没想到莲娘还在等她,甚至打了热水要给“夫人”洗脚,青杳左推右让地推辞,但还是被力气大的莲娘给拽下鞋袜来,直到两人踢翻了水盆,又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水擦干净,才双双尴尬地隔着距离坐了。

    莲娘主动说自己二十五岁,跟大郎无媒无聘的,也不敢跟青杳争什么,只要在青杳手下讨一口饭吃,把巴郎子养大成人就好,请青杳有什么事尽管开口吩咐。

    青杳心想真真儿也是没什么好争的,也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干巴巴地应付了两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哎呀我就说不一样,长安的水土养出的女人到底细皮嫩肉,光看你这一双脚,月牙儿似的,几个脚指头跟葡萄珠一样,比我的胸脯子还要白嫩,真想叫人揣进怀里,走哪带到哪,每天睡前儿拿出来狠狠地亲一亲才好呢!”

    莲娘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和发出的有些露骨的赞美让青杳很是窘迫,她把双腿环抱在胸前,拉下裙角盖住自己的双足,脸颊靠在膝盖上不说话。

    “害,这有啥不好意思的,都是多年的媳妇子了,哦,你还没生养,等你生养了就知道,浑身上上下下给人看个遍,给小孩喂奶的时候想避也无处避,习惯了就好了。”

    莲娘作为过来人给青杳传授起经验,然后话头一拐就说到巴郎子身上,青杳大脑茫茫然,插不进话去,对这个话题既没有发言权,也没啥参与的积极性。

    青杳心想我一个无花无果的寡妇,马上要以身奉道了,生养不生养的也无所谓了,自己一个人清净。青杳无数次庆幸自己没有生养,真要有了孩子可就得一辈子拴在罗家,哪有现在这眼看就要见曙光的日子?青杳倒是觉得莲娘要代替自己枯守亡夫家了,想到罗家公婆那样人,也不知会不会像为难青杳一样地为难莲娘,而且莲娘还这么年轻,她以后真的不再嫁人了么?但是莲娘有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了吧,跟自己不一样,青杳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

    “哎,我问你,你跟大郎的那回事,啥样啊?”莲娘突然神秘兮兮地问。

    “哪回事?”青杳没反应过来。

    莲娘做了个兴致勃勃又有些羞涩的表情,推了青杳一把:“就是那回事啊!”

    哦,那回事。

    青杳反应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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