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了灯,莲娘慷慨地跟青杳分享起她跟大郎的“那回事”,莲娘本来用词就生动,她用语言描绘她鲜活大胆地欲望,和她在“那回事”的过程中与大郎如何配合、又说些什么下流话、又对比大郎在她身上做的某些事和巴郎子在做同一件事情时有何异同,她的回忆里带着甜蜜,有时也带着怨气,发起狠来咬牙切齿的。莲娘回忆中的大郎和青杳的记忆有一部分是重合的,毫无二致;但是在莲娘面前,大郎似乎更立体,更像一个真人,他们说话、吵架、彼此给予又彼此满足,这是青杳没有的,毕竟他们满打满算都有三四年相处的时光,而青杳嫁过来不过半个月,罗剑就去西域打仗了,然后在那里无缝衔接了莲娘。

    成婚八年,守寡七年零十一个月,说的就是她顾青杳。

    想到和莲娘此刻在共享有关同一个男人的回忆,青杳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对莲娘来说如此熟悉,但是对青杳来说却如此陌生,而他们却矛盾而同一地存在于同一具躯壳里,尽管这具驱壳此刻已经在天地间灰飞烟灭了。

    莲娘的回忆最后变成了喘息和呓语,这动静青杳在妙盈那里也听到过。最后莲娘在压抑的闷哼中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多时传来有节奏的呼噜声。

    可是青杳睡不着了。

    莲娘的回忆让青杳时隔多年后又记起了自己的亡夫,连带他的样貌、眼神、动作都清晰地就像在眼前一样,触手可及。她分明记得在妙盈那里见到的仙鹤也好、诗人也好、其他男伴也好,青杳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暖融融的感觉,这种感觉会蔓延到四肢百骸,就像五月的初夏一样。可是想起罗剑,只会让青杳遍体生寒,发冷齿抖。

    罗剑是单眼皮,一双长眼中的目光凶狠地让青杳害怕,他是健壮的,力气大到单手就可以攥住青杳的两只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呼吸是粗重的,带着浓厚的酒气;

    他对青杳的颤抖和闪躲都熟视无睹,他的手掌像是有毁天灭地的力量,轻轻就可以把青杳整个人捏碎;

    青杳那个时候太小了,婚也成得太仓促,甚至都来不及做一些成婚前“压箱底”的预习准备,青杳的娘姚氏也羞于给女儿指导,青杳就在成婚前夜握着一副绘制着男女之事隐秘的、字画都模糊得看不清的花牌扫了两眼,什么门道都没看明白就丢到一边,换了一本李昌谷的诗集来读,满脑子都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昆山玉碎凤凰叫”地睡去,醒来昏头昏脑地就被一顶小轿给抬到罗家来了。

    青杳本来想着喜宴散去后,和夫君可以说些话,毕竟之前连面都没正经见过,自己只在归元寺里见过一个他背影的轮廓,被老和尚一句预言就定了姻缘。只知他是个军士,想拉着他聊聊雁门关和瓜洲渡,说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时青杳的心中还是抱有憧憬的。

    具体过程青杳根本没印象了,就记得疼,身体像是被人一劈两半的疼。

    青杳哭,罗剑掐着她的脖子打她;

    青杳想逃,就被抓回来打得不敢挣扎;

    青杳求饶,罗剑也充耳不闻,他捂着青杳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

    而那过程又是极度漫长的,青杳只希望早死早超生才好,这怕不是在十八层地狱受刑。

    这么痛苦,生孩子也痛的要死要活的,为什么还会有女人要成婚?

    青杳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每天受刑两次,长达半个月的新婚生活后,罗剑随军去了西域,青杳必须坦承,她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当罗剑阵亡殉国的噩耗传来时,青杳在那一瞬甚至有种解脱了的错觉,一想到再也不用受刑了,那是青杳守寡生活中唯一的欣慰。

    这天晚上,青杳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罗剑浑身是血地骑在自己身上,一手攥着青杳两只手腕,一手掐着青杳的脖子,却又在说些他和莲娘说的话,青杳在恐惧、恶心中又带着一点羞愧的情绪,她厌恶最后伸出双臂环住了罗剑的身体,而当她推开罗剑的时候,那张让青杳害怕和厌恶的脸又变成了罗戟,青杳忍不住去吻他那双新月似的笑眼,用手指轻轻抚摸他嘴角的梨涡……

    罗戟可是你的小叔子啊!青杳在梦里回归理智,一下惊醒了。

    胸前正趴着一颗脑袋,那脑袋抬起头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面投着青杳的倒影。

    青杳吓坏了,一把推开后才看清是巴郎子,正冲着自己叫大妈妈吃奶奶。

    青杳被自己失了道德伦理纲常的怪梦吓得迅速下床冲出了房门。

    好在青杳没有尴尬多久,当她在蚕房洗漱完出来倒水的时候已经平复了心绪,而公婆带着莲娘母子去庙里酬神拜佛了,说要感谢大郎在天显灵。

    青杳成了这个家里可有可无,干脆被无视的存在。

    这正好,青杳想到一桩要紧事,收拾停当后也出了门,一路往灵都观寻妙盈去了。

    到了灵都观,门上着锁,妙盈出门去了,也不知去了哪里,要是去山中茅庐静修,那少说也要十天半个月回不来,青杳急得走来走去,想给妙盈留个条子,但手边又没有笔墨,只是这桩事可真是等不得了。

    就在青杳纠结是再等等还是进山去找妙盈的时候,妙盈骑着一头青驴缓缓地回来,她肤色胜雪,明润晶亮的一双桃花眼眸,双唇不点口脂而朱,头顶一枝白玉簪插在乌木制的发冠上,身披一件浅碧色的丝缎法袍,暗纹如水,在阳光下波光流动;足踏一双不染寸泥的云头履,手持一柄拂尘,湛然若仙子。

    青杳今天没心思欣赏她的美貌,迎上前去,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话——

    “妙师救我!”

    “那我可不能答应你。”

    青杳把这一向分别来诸事向妙盈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遍,最后道出断离后要跟着妙盈学道,师徒也好、主仆也好,总之是不在红尘里留了。

    岂料被妙盈一句话给干脆拒绝了。

    青杳小脸刷白:“老师,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妙盈从红泥小炉上提起铜壶,给青杳斟了一杯莲心茶,苦而明目,盯着青杳喝下去,苦得鼻子皱了皱后才温言开口道:“不是我不救你,是我根本救不了。”

    青杳奇道:“不就是妙师点个头的事?”

    “你把出家入道这件事想简单了,”妙盈又把青杳面前的茶杯续上水,“《唐律》规定,女子出家修行,未婚者须有父母的许可,已婚者要有丈夫的许可,我瞧只是这一点,你就办不到。”

    青杳忙道:“办得到!我是个寡妇,马上又要断离,罗家管不着我。我爹妈那边我自己去说,他们现在各有各的归宿,断管不了我这许多的。”

    妙盈轻轻摇了摇头:“你确定你父母同意你再不改嫁,遁入空门、了却六亲尘缘吗?”

    青杳愣了一下,她确实也没有这样的把握。

    “其二,无论是未婚、已婚还是守寡者,只有五十岁以上的女子出家不受限制,你还差得远呢。”

    “为何是五十岁以上才行?”

    “因为那时女子绝大多数已经生不出孩子了,不影响朝廷的人口繁衍。自然也就不受限制了。你以为这次朝廷下令准许寡妇再醮是为着什么?”

    青杳突然想起来母亲姚氏跟自己提过一嘴,脱口而出:“朝廷在西域打仗死了不少人,要人丁补充军队。”

    “差不多吧,人丁除了徭役,收税也是大头,你这样年纪,有的是人惦记你的肚子,你想出家,出不了的。”

    青杳的心凉了一半。

    但她还不想放弃,反问:“那老师你也没到五十岁,你也没嫁过人,为什么你就可以?”

    妙盈笑了,笑意染得满室春风荡漾:“我父母已死,我又有个好哥哥,他愿意拿钱供养我,又不逼我嫁人,我自然乐得逍遥。”

    青杳被妙盈这番炫耀得忍不住撇了撇嘴。

    妙盈笑意更深,找补了一句:“当然,更是因为我道心坚韧,不可动摇的关系。”

    话说至此,青杳的入道之心基本上已经凉透。

    其实妙盈说的一点不假,说到底,这世上没有钱,无论是在家还是出家都寸步难行。大唐风气开放,不少豪门贵女以入道回避嫁人,就像妙盈这样大搞诗会雅宴者甚,与她们看得上的青春男子保持一种“普通的朋友”关系,各取所需。“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青杳也知潇洒,只是这种潇洒实在是一种奢侈的自由,只有少数人才有的特权。虽然妙盈从来也没说过,青杳也不爱探听人家的私事,但是照妙盈年纪轻轻就能在女学任教,又一个人过着这样潇洒的生活,她的出身必是高门显贵的。退一万步讲,就算青杳不受年龄的限制,能够出家,长安城也有不少风流的观子,进去以后好一些的不过是像在家一样做些粗活被使唤剥削,若是遇上那不正经的观主,把个观子弄成污糟腌臜的去处,与秦楼楚馆无异,这样的事青杳也听说过不少,一想到背后就发毛。

    遇上妙盈这样真性情又高洁的女修行,便把出家生活等同于她的生活,确实是青杳把事想简单了。都说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实际上啊,对青杳来说根本是退无可退。

    不能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喝了三杯妙盈的莲心茶,又听妙盈一席话,青杳觉得心定下来不少,不似来时那样浮躁了,于是便拉着妙盈把自己眼下的处境捋清楚。

    青杳先把博古架上那大肚弥勒佛的木雕抱到榻上,把青杳这些年存在佛肚子里的私房钱倒出来,来回来去地数了几遍。一边数还一边问妙盈她一个女道士,屋里怎么还供佛像,这不是冒犯三清祖师么。妙盈也半正经半玩笑地说佛道不分家,你还往佛肚子里塞钱呢,怎么不说冒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互揶揄,导致青杳数钱数到一半就乱套了,得重头再来一遍。

    最后里外里数了三遍,青杳与妙盈这重逢的五年下来,在妙盈的监督下攒起来的私房钱总计三千多文钱并一些碎银子,合计大概是不到十两银子。

    “这么少啊。”青杳有些泄气,难免失落。

    “这些钱够你什么也不做过上一阵子了,你又抠门,省着点说不定能过上三个月呢。”

    青杳没回应妙盈的玩笑,这些钱当个零花玩儿青杳一年都花不完,但是要拿来单独过生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谁叫长安居,大不易呢。

    说实话,从小到大,青杳没太为钱的事情操过心,小时候父亲在工部有正职,当然不能和那些大人贵人比,只是吃的穿的玩的也没有短过,所以从不知愁,至少在父亲养外室之前如此;十二岁又很争气地一口气地考上女学,食宿全包,每月还发月钱,成绩好还给奖励,青杳那时不仅自己手里有余钱,每逢休沐去东西二市悠游地吃喝闲逛,每个月还能给母亲补贴点,简直是个小富婆。后来家道中落、又嫁了人,生活条件比女学那会儿自然是一落千丈,但婆母也不叫自己手里管钱,青杳也就不为钱的事情操心,左不过隔三差五地吃不饱肚子,或者有时劈头盖脸地挨打,这些年下来,青杳也学会了察言观色,能避的避开,能躲的躲过,日子也就这么过了。

    这眼看着要独立了,钱就成了一桩天大的事。更何况罗家问自己要五十两的赎身钱,青杳去父亲那里啃老失败,母亲那里大约能接济青杳十两,里外里还短着三十两。

    青杳厚着脸皮、臊眉耷眼地问妙盈能不能先把钱借给自己应个急。

    妙盈恨铁不成钢地拿着手指直戳青杳脑门子:“顾青杳啊顾青杳,我可真是瞎了眼,怎么当初在女学的时候就看上你了呢?你小的时候念书脑瓜多灵光,怎么越大越不长进?!罗家问你要钱你就给啊?活该你受欺负呢!”

    青杳抚着脑门,琢磨妙盈的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自己当然不想给这笔钱,只是这个局没想到破它的口子。

    妙盈继续点拨:“我刚看了你最近写的字,原本还有点欣慰,这些年练下来总算有些长进,看笔画,我知你心里生出了棱角,刚有些放心,你怎么现在遇上了事又往回缩呢?”

    青杳歪了歪头:“老师能给学生一个明示吗?”

    “你就是书生性子!你这样跟市井泼皮无赖对上哪里有胜算?我问你,这个新来的莲娘,你就没点想法?”

    青杳人还是懵的。

    妙盈只差翻白眼了:“你还真打算以后跟她并头睡,一道伺候罗家那对贼公母?”

    青杳一下子有点明白妙盈的意思,看来这事的破局得在莲娘身上做文章。

    看青杳总算有点开窍的样子,妙盈又提点了一句:“万事都从一个‘税’字上来,你自己揣摩去吧,自己长点心,可别再被人坑了。

    妙盈说完就做出一副送客的姿态,青杳得了指点,恭敬地谢过这位良师益友,下山回到红尘俗世里来。

    青杳不知为何心头升起一股向上蹿腾的火,这火烧得她心跳加速,手也微微发抖,她握了握拳,镇定心神。

    可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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