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有种种的疑惑和不确定,但青杳的就职生活还是这样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开始了。

    听尤妈妈说,过了冬至,刘府就会对这几个姑娘进行考核验收,若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也是会“退人”的,一想到这几个活生生的孩子像货物一样被买来买去、还有被退的可能,青杳心里就难免沉重,但是时间也很紧迫,留给青杳的就是半年之期,倘使她们顺利通过刘府的考核,那青杳就相当于拿到一个长期的教职,可以跟着去刘府继续任教,倘使没有的话,青杳下一步就又不知在哪里了。

    因此青杳制定了详细的教学计划:上午是雷打不动的读书习字,无论各人基础如何,都统一由《诗三百》学起。这些女孩既不考学也不去做官,学四书五经未见得实用,倒不如思无邪的诗三百陶冶性情,加之诗三百皆有曲调,尽管失传不少,但青杳与两位从平康坊请来教授歌舞的女师傅商量好,就以《诗经》中的篇章编排几首歌舞合奏、群舞、群歌,每月再给每人编一到两首歌舞即可,这一来便可把诗文和乐舞联动起来。

    下午女孩没排演乐舞,青杳也不闲着,要帮忙奏乐,时隔多年没有摸乐器,甫一上手生疏得不行,找了好几天的手感,才慢慢觉得手指又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不复“乱弹琴”了。待平康坊的两位师傅回去,青杳要亲自下厨指点小女孩们的厨艺,每人至少要学会三道拿手菜,是青杳给自己和学生们立下的目标。

    而礼仪的指导则是贯穿在女孩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行走时的步幅、每天的仪容和服装搭配、用餐时的礼节以及习惯、无一不是青杳当年在女学中费大力气刻苦练习过的,看着小女孩们一板一眼学习的样子,难免使青杳想起自己,原来当初我学的是这些东西么?可这些东西学来有何用处呢?它们既没有让青杳少走弯路、也没有避免盲婚哑嫁、更没有助力和离的过程,唯一的用处是靠教这些年轻的女孩来给自己糊口,一代一代这么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活着本身就是意义吧,青杳劝自己不能想太多宏观层面上的事情,对于这些小女孩们,只有通过刘府的考核,她们才有可能存在在内宅讨生活的机会,否则流落到平康坊、乐游原、曲江池的画舫上或者是酒肆妓馆中,岂不是更身不由己么?

    女人要怎么才能摆脱以色侍人的宿命呢?青杳总是望着江面发呆。

    青杳留意到,苏九不仅美貌绝伦,天赋也确实出众。

    无论是自己教授的诗文,还是女师傅传授的歌舞,她总能很快掌握,三两遍就纯熟于胸,连阅人无数的两位平康坊师傅都对她赞不绝口,夸她前途不可限量。青杳自然也爱惜她一片人才,有这样的本事自然很难安于平凡,青杳担心她走上恃才傲物的杨修的老路,落得世难容的苦果。

    而苏九也仗着自己天赋异禀,时常旷课缺勤,尽管青杳制定了明确的赏罚奖惩制度,但在苏九那里几乎是失灵的,因为尤妈妈带头纵容她,画舫上也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一个不字。而青杳的管束很显然被苏九视作冒犯,青杳开始发现自己的衣裳总是莫名其妙被弄脏,最过分的一次是裙子上被人用墨汁画了小乌龟。

    青杳不费什么功夫就揪出了画乌龟的人,是一个叫小桃的姑娘,丹凤眼,长得粉面桃腮,总是跟在苏九身后的,就在她给青杳的另外一件衣服上做手脚时,被青杳站在身后抓了个现行。青杳没有为难小桃,因为知道她并不是始作俑者,这种事情青杳在女学里可见过太多了。

    青杳甚至都没有开口,只是单独把小桃叫到自己房间里盯着她看,压迫感就让小桃哭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青杳——苏九不喜欢青杳,她想让青杳受不了赶紧离开画舫,于是才做这些小动作。

    青杳问你干什么当她的跟屁虫。

    小桃说知道苏九姐姐人才难得,苏九答应进刘府一定带着小桃,否则就叫小桃流落到最下等的妓馆去,小桃吓得没办法才这么做。

    青杳不说话了,觉得这件事的性质严重起来。

    苏九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小桃的命运,换言之,苏九凭什么觉得她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青杳小的时候也觉得事在人为,但这些年下来自己只学到一个道理,那就是在大势面前,个人努力一文不值。

    青杳放小桃回去,也没有再深究小乌龟的事,但也并不打算就此不了了之。

    次日一早,画舫上的人都是被苏九发脾气摔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原因是她新做的刍箩纱裙过水以后皱皱巴巴拧成一股,再不复新做好时的飘逸曼舞,关键这条裙子还花费不菲,气得她把前日当值洗衣裳的小姑娘小青叫过去狠狠修理了一通,小青来上课的时候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桃子皮,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看得出是用指甲掐的印子。青杳看得心中不忍,忙去房中取了药膏来给那小青抹脸,小青一边哭一边委屈说自己没有见过那刍箩纱的衣料子,没想到怎么就一过水成了那样,大家都围上去安慰她。

    青杳想教训苏九一下。

    老师有必要和学生为难么?青杳也不是没有纠结过。

    但是如果在这种欺凌的环境里,老师都不树立权威,不塑造一个平衡,任由所谓的“强者”欺负弱者的话,那老师的沉默无疑就是帮凶了。

    苏九姗姗来迟。

    授课还是正常进行。

    只不过那天午饭前,所有人都发现了苏九身穿浅色裙子的身后臀部的地方沾了一块血红色。

    没人敢告诉她,大家都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心照不宣,直到下午平康坊的两位师傅来教授舞蹈的时候才委婉地提醒她去更衣。

    苏九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于是称病缺席了一整个下午的舞蹈课,而这称病无形中又坐实了那块“血迹”是出于她的不谨慎。

    这种事就属于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青杳可太知道了。

    当年女学里就有这么一个女孩被这么一块莫须有的血迹给逼到退学,仅仅因为那个女孩穿了一条新裙子,那是青杳第一次见识到少女世界的残忍无情。

    就是因为那件事,女学统一了所有人的着装——樱桃红色的襦裙。

    这就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当年的青杳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时至今日想起当年这桩事,青杳仍不由得为那个女孩感到担忧。

    当年的青杳尚且不知那一块血迹代表什么,直到自己月经初潮后青杳才意识到一个女孩要为自己正常的生理变化和成长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晚饭的时候,那个接青杳来的男子(他应该是尤妈妈的副手,青杳不知该不该称他为龟公),尤妈妈称他为老郑的,来灶房问有没有小苏打,他的衣服上沾了一块朱砂漆和铁锈印子,应该是在画舫哪里蹭到了,让尤妈妈提醒姑娘们当心,自己这就去处理。

    那当然不是血迹,而是朱砂罢了。

    老郑当然也不是无意蹭到的,只是需要由他来把事情挑明,还苏九一个真相而已,这种事情对小女孩来说可大可小,青杳只是想要教训她一下,并不想把她逼上绝路。

    朱砂是很容易得到的东西,跟墨汁配一配就能调出血的颜色,事先用肠衣包好藏在袖子里,趁对方不备挤在她衣服上,一点点就足够用了。

    还很不好洗呢。

    那天青杳吹灯睡觉的时候还听到苏九洗衣裳的声音,她再也不敢外包给别人干这件事了。

    自那天开始,苏九就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觉得人人都要在背后害她似的,总是一惊一乍的。

    她先是怀疑有人在食物中动手脚,而事实上大家吃的都是同一锅饭;

    然后是怀疑有人在她的痱子粉里搀了东西,因为她的皮肤没来由地发红发痒;

    尽管尤妈妈一再地跟她保证没有,但苏九的神经还是一日比一日紧张,最后矛头还是指向了青杳。

    “是不是你?一定是你!你没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你一来就把画舫弄得乌烟瘴气的!”

    青杳毕竟是刘府请来的,尤妈妈需要顾及刘府的面子,让苏九不要胡说,冒犯姚先生。

    青杳只是一边吃酱菜,一边喝粳米粥。

    一旦开始解释,就会落于下风。

    可苏九被青杳这样的态度激怒了,不依不饶。青杳也没想到那件事会把她弄成这个样子,这世上终究心病最难医。

    尤妈妈试探着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给苏九看看。

    苏九一听更是不依,哭闹起来。

    青杳放下碗筷。

    “这样吧,从今天起,我和苏姑娘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苏姑娘觉得哪里有问题的,我先用过试过,怀疑到我这里就止住,不能再继续传递下去了。”

    这一来,众人都没话说了。

    于是青杳和苏九,一碗饭也分成两半吃,一应物品,凡是苏九怀疑有问题的,青杳都没有二话地自己拿来用,就连睡觉两人也打通了房间。

    苏九一开始千般万般不愿,青杳也不理她,由她闹去,毕竟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三五日下来,苏九发现青杳确实一点问题没有,逐渐也就收了自己的疑心,一切如常了。

    是夜暑热,曲江池其他画舫隔水传来歌舞丝竹的声音,苏九穿着中衣,一边扇着团扇,一边透着窗户往外瞧。

    青杳在继续晚课的临帖。

    “在这种环境里写字,也是真有你的。”苏九的语气不像之前那么挑衅,可是多少也带点不屑和不解。

    青杳也懒得跟她解释许多。正是心不静才要写字,外面世道再乱,心要静,意要沉,青杳逐渐体会了这种境界,能够做到两耳不闻窗外事来。

    “你到底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苏九走到青杳的书案跟前问,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青杳没有回答她。

    苏九急了,伸手去抽青杳手中握着的笔,却没抽出来,反倒甩了自己一脸墨点子。她气得直跺脚。

    “我说你写字用那么大力气干嘛!”

    提笔力千钧,落笔透纸背,青杳一直以此为目标。

    “你再不去洗脸,墨干了留下印子就不好洗了。”

    苏九被青杳气得没办法,出门去打水洗脸了,回来的时候,青杳正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还没干的墨迹,仔细端详。

    苏九用冷水洗了脸,怒气也消了些,青杳把字放下,从食盒里拿出切成小块用冰镇着的西瓜给她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苏九的嘴唇被西瓜的汁水染得红嘟嘟的,鲜艳可爱。

    “我必须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么?”青杳收拾好书案后也加入吃瓜。

    “其实你刚来的时候我看你可讨厌了,但是现在看起来,倒还算是有几分本事。”

    苏九把瓜籽从窗口吐到江中,让青杳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和罗戟吃西瓜的时候也会比赛谁吐瓜籽吐得远。不知不觉上船都有二十天了,不知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么?”青杳吃着西瓜漫不经心,“有什么本事?”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跟别人不太一样吧,我觉得从你身上多少还是能学点东西。”

    青杳点点头:“谢谢认可。”

    苏九嘟起嘴:“你这人这没意思,夸你也没反应,骂你也没反应。”

    青杳心想因为做大人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才安全啊。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青杳看着苏九问。

    苏九被青杳突然的正色搞得莫名其妙:“什么事?”

    “那几个小姑娘,你别再为难她们。你们都是从扬州一起上京来的,往后能在一起算是缘分,即便分开了,在长安有个熟人总比有个敌人强吧?”

    苏九觉得青杳这话说得并非没有道理,沉默了。

    “况且,人都是此一时彼一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的道理谁都懂,世人没有一帆风顺的,也许不知哪一日就需要人帮衬了,要早结善缘才是。”

    苏九嘴硬:“她们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地方?”

    “就算帮不上,也别给人由头让人害你。”青杳示意苏九看脚下。

    苏九低头,只见自己的裙角不知何时又沾上了一块“血迹”,又气又急地站起来指着青杳:“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君子坦坦荡荡,小人防不胜防,”青杳的脸色如古井无波,“眼皮子底下的我你都盯不住,往后背后有人给你捅刀子你怎么办?”

    “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弄上去的?”苏九气呼呼地问,然后不由自主带上些小女儿的娇态,“这玩意儿可难洗了,你、你真讨厌!”

    “你脱下来放着吧,明天我教你怎么洗。”

    苏九又想生气,又被青杳搞得气不起来。

    青杳起身从衣箱里取出那条被小青洗坏的刍箩纱的裙子递给苏九,已经恢复了刚做好时飘逸的纱云状。

    苏九惊了:“这……这我早就扔了,你从哪里捡回来的?”

    “这么贵的料子,扔了多可惜。我给你弄好了,记着以后要用热水洗,洗完不要拧干,要用衣笼撑起来阴干,这样才不会变形,这种料子娇贵,不好养的。”

    苏九接过裙子,讶异道:“衣料子还要养?”

    “当然,洗衣服也有学问。”

    “这就是你在女学里学的吗?”

    “女学里不专门教人洗衣服,而是服饰是一门大课,各种衣料怎么剪裁、晕染、洗涤、收藏都有讲究。长安的贵人多,衣食住行里门道深得很。”

    “能教我吗?”苏九头一回透出真诚。

    “看你态度端不端正吧。”

    “我怎么不端正了?”

    青杳用你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她,苏九被看得隐隐发毛。

    “你的那些小伎俩、小聪明,如果你想玩,我就陪你玩。”青杳的语气平静得不容置疑。

    苏九糯糯地说:“我答应你就是了。”

    青杳心下感慨她毕竟还只是个半大孩子,自己现在尚且能够唬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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