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传来信说,青杳来了也近一个月,要派人来看看教得如何,小女孩们有没有学到东西。于是大家都为此奔忙起来,苏九也没有再找女孩们的茬,青杳也就得以把重心放在教学工作上。

    大家都将此次验看看得很重,青杳也不例外,但是她觉得让来人觉得女孩们个个面面俱到大有长进是不现实的,与其费功夫如此,倒不如突出每个人的特性,让每个人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技艺。

    天生万物,不拘一格降人才,青杳不要把这几个孩子磨成一模一样可复制的人偶,她要让她们各显身手。

    因此也要为她们制定不同的策略。

    一个月的时间其实很短暂,那些需要经年练习的才艺看不出什么,所以青杳安排每个人排练一支单独的歌舞,再加上一样拿得出手的特长。

    五月初二,登船而来的人是刘子净。

    青杳和尤妈妈一左一右地侍立在侧,主要由尤妈妈向他汇报一个月以来小女孩们的长进。尤妈妈是场面上的老人儿,说话相当有分寸感,既不露痕迹地把孩子们夸了一遍,又留有余地说还存在长进的空间,最后强调青杳到底是女学出身的先生,是和寻常教授技艺的女师傅们不同,孩子们跟着青杳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青杳颔首微笑,承了尤妈妈的情,然后补充道大人今天难得拨冗莅临,还请多多指点,哪里不足的,我日后的教学一定弥补,没有不尽心的道理。

    刘子净客气地道了声有劳。

    尤妈妈拊掌几声,青杳横抱琵琶伴奏,女孩们先来了一支群舞,青杳天不亮就帮她们梳头换装,打扮成瑶池七仙女的模样,又以彩虹为依据,让她们以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亮相,虽然常规了些,但是女孩们花团锦簇地凑在一起已然是一道靓丽风景。

    尤妈妈不住地在小心觑着刘子净的脸色,见他没有表情的样子,心中暗暗发怵,用目光向青杳寻求对策,青杳向她使了个请安心的眼神。

    群舞结束后,青杳安排小姑娘们围着刘子净坐成一圈,告诉她们刘公子是长安城有名的大才子,你们快抓紧机会请刘先生指点一二,往后定会受用不尽。

    小女孩们的才艺自然都是早就排练好的。

    刘子净似乎对这样众星捧月的态势很是受用,挺直起腰杆子,青杳脸上微笑着,内心不得不哀叹一声,呵,男人,可怜的自尊心要靠女人的崇拜来塑造。

    所以男人都喜欢年轻女孩,毕竟他们那点道行,稍微年长成熟些的姑娘都不稀得理会,也就小女孩肯给三分薄面捧捧场吧。

    青杳神游万里,不禁在心中纳闷当年夏怡对刘子净的崇拜是生出来的还是装出来的,这些年下来,她还能在他面前继续崇拜下去么?

    算了,管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做什么,青杳刚想举起拳头敲自己脑袋一下,骤然想起罗戟说自己每当自觉犯傻就会做这个动作,于是伸出来的手半道上又赶紧收了回去。

    余光发现刘子净的目光正在盯着自己,青杳硬着头皮装作无事发生,招呼她的弟子们一个一个上前表演。

    小桃十一岁,得名于粉面桃腮,还有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相貌是仅次于苏九的出挑,青杳就特地给她编排了单人的歌舞《桃夭》,为的就是能够强化她的个人特质,让人牢牢把她的人和桃花的意向结合起来。小桃完成得中规中矩,但刘子净念了几句跟桃花有关的酸诗,还叮嘱随从回府把那块桃红色的蜀锦料子拿来送给小桃,小桃一听,脸颊染上绯红一抹,青杳便向刘子净当面夸她于舞乐上最肯用心,平康坊的女傅也称赞她有天赋,只需再过一年,便可小有所成,三五年功夫下来,前途不可限量。

    夸学生好,无形中也是夸自己教导得体,青杳绝不放过“王婆卖瓜”的机会。

    刘子净说你的眼光,我向来信得过。

    小桃开了个好头,接下来是秋露、含灵两姐妹。她二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长相,细细的眉,如出一辙的双眸暗含秋波,无限缱绻;肤如凝脂,小小年纪已经初露绝色端倪,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姐妹俩一口吴侬软语说起话来让青杳听了骨头都发酥,没少拉着她们跟她们学吴语发音的规律,跟硬邦邦的长安官话比起来,讲吴语让青杳觉得自己都更加女人了。

    姐妹俩一开口,刘子净便皱眉说怎么官话还是一点没有长进,吓得小姑娘们目光怯怯含羞,看着青杳求助。青杳便解围说吴越自古出美人,西施和郑旦便是这样说话的,大人怎么能如此不解风情?

    说完这句话,青杳觉得自己像个在给嫖客拉皮条的老鸨,心中难免对自己厌恶起来。

    顾青杳啊顾青杳,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最糟糕的是,自己怎么居然还能无师自通呢?

    青杳痛恨自己成为了女孩们以色侍人的帮凶和桥梁。

    再扭头一看刘子净,他还一副真挺享受的样子,这让青杳更生气了。

    青杳决定把锅都甩这个人身上,如果不是这个人家里要买扬州瘦马,自己就不用在这扮演迫害的一环,但转念一想不是自己也会有别人,那说不定别人怎么欺负这些孩子呢。总之各种各样的思绪扯成一团乱麻,青杳赶紧在脑子里给自己叫停。

    刘子净也怔怔地望着青杳,那眼神仿佛从来没认识过她一样。

    当然青杳并不是很在意他的目光,随便他爱怎么看怎么看,爱怎么想怎么想。

    青杳示意秋露、含灵开始,姐妹俩准备的是一首琴箫合奏《良宵引》,乐声起,悠悠荡在曲江池的水面上,青杳觉得自己皱乱的心绪被抚平了,自己没有错,秋露含灵没有错,甚至刘子净也算不得错,在这样一种结构性的压迫下,女子必须在这样的缝隙中讨生活,以色侍人也好,以什么侍人也罢,都只不过是为了活而已,就像狼吃羊,羊吃草一样自然。

    什么时候,女人才不用依附男人生活呢?青杳由衷地希望有那样的一天。不靠父亲、不靠兄弟、不靠丈夫,就只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在天地间凭本事吃饭。

    这样一来,青杳又觉得可以为自己开解了,自己教授的这些技艺,可以用来娱人,也可以用来娱己,如果这些技艺可以让这些女孩们免于颠沛流离地被卖来卖去,在一个屋檐下衣食无忧的话,那么也是好的。

    平凡的她,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一曲终了,刘子净听得泪潸然,青杳也过了心中那道坎,再度坦然了。

    十岁的葡萄捧来了她亲手做的酥山请刘子净品尝。葡萄生了一双点漆如葡萄的双眼,小脸儿胖乎乎的,嘴角一对梨涡,雪团儿一般,跟年画娃娃似的可爱,平时就爱吃吃喝喝,青杳便指点她在烹饪一道上做足功夫,有一门下厨的好手艺,可是走哪都能吃香的喝辣的呀,青杳给小葡萄绘制愿景,小葡萄听得双目放光。而且光是小葡萄这副喜兴模样,她亲手做的食物,就很有美味的说服力。

    葡萄嘴甜又热情,忽悠得刘子净不仅吃了酥山,还有她自己琢磨出来的凉茶冻、蜜桃毕罗、杨梅冰碗……凉的酸的软的硬的,吃的刘子净两腮鼓鼓,牙齿都要倒掉,但显见得高兴,把自己蹀躞上装饰的玉坠子都送给葡萄赏玩了,葡萄乘胜追击,说秋天的时候大人再来,就用自己跟胡人学酿的葡萄酒招待大人,刘子净被哄得乐不可支,满口答应,一言为定地定下中秋之约。

    葡萄笑着给青杳使眼色,青杳在桌案下面给她竖大拇指,葡萄整场简直是大胜而归!

    接下来是小怜,她生得一双柳目含情,媚眼如丝,虽年齿尚幼,但已有少女之姿,白净的脸上淡淡缀着几粒雀斑,她总以此为恼,青杳却劝她不必用香粉去遮,就要这样天然去雕饰的透明感,小怜虽然有所迟疑,但还是听了青杳这位老师的话。小怜献上的是一副绣品墨兰,用的正是青杳点拨的发绣的技巧,刘子净见了,讶异道:“你连这样看家的本事都肯教?”

    青杳丝毫不以为意:“技艺自然是代代相传才好,若是当初我的老师不教我,我也无福结缘府上老夫人,再好的技术只有在人的手中才是活的。”

    “你不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青杳笑了,抬眼看刘子净:“怎么叫‘会’呢?不过都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罢了。徒弟有徒弟的缘法,师傅有师傅的门道,到不了你死我活的份上。”

    刘子净把那副墨兰还给小怜:“你有造化,好好学,不要辜负了老师对你的栽培。”

    小怜谢过。

    小青是几个女孩子里除苏九外最年长的,正是豆蔻年华十三岁,身量已经抽条,窈窕如春日柳枝,青杳总赞她一双修长玉腿如仙鹤。她铺开纸墨,用汉隶写了一首《锦瑟》,呈给刘子净。

    “请公子指点一二。”

    刘子净淡淡说:“有样子了,笔力还是刻板了些,但优点是古朴端正,再练三月,中秋我要看你有没有长进!”

    小青露出笑容:“老师也是这样说,送了我好几方字帖,我一定回去好好练,多谢公子,多谢老师!”

    青杳笑着向她点点头。

    刘子净突然叫住女孩问:“你叫小青?

    小青答是。

    “为什么偏偏写《锦瑟》这首诗?”

    小青偏过头去看青杳。

    “你看你的老师做什么?是我在问你话。”

    刘子净严肃起来挺能吓唬小孩的,青杳接过话头子说:“这孩子独爱李义山的诗。”

    “哦?”刘子净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别是附庸风雅罢,到头来只会背几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巴山夜雨涨秋池’之类的来糊弄我罢了。”

    青杳感觉刘子净在故意找茬。

    但小青却落落大方地答:“回公子的话,小青是真的喜欢李义山,喜欢他会写一个‘情’字。”

    刘子净的表情略有缓和:“别的人也写情,你为何独爱李义山?”

    小青走到窗边,望着一池碧水道:“白乐天写情,寄的是自己的失意;元稹写情,总要跳出来看这世间最愁苦最痴绝处;李义山写情,重的是人在情中,既不知因何而起,也不知如何而终,只是在情中,在梦中,既苦楚又乐在其中,与旁人全都无干系的。”

    就连青杳都不得不被她这番话的聪慧和敏锐折服。

    小青接着笑说:“我最爱那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何惧他人眼光?喜欢的只是相思的感觉,与相思的对象有何瓜葛?”

    小青回过头看向青杳,青杳眼眶里汪着一捧泪,感慨她年纪轻轻就这么通透潇洒。

    喜欢的只是相思的感觉,与相思的对象有何瓜葛?青杳细细咀嚼这句话,心中绵绵密密地生出无限地惆怅情思出来,这些情思弯弯曲曲地缠绕成一个少年的形状,窝在青杳的心头,有一种闷闷的感觉,每每想起忍不住低下头清浅一笑,又要迅速把那笑容藏起来生怕给别人知道。

    刘子净看向青杳清浅一笑:“她有你年轻时候的影子,你那时候在诗会上也是像这样侃侃而谈。”

    青杳故意轻描淡写避过他叙旧的意图:“她比我强多了。”

    “我记得你也喜欢李义山。”

    “公子记错了,我喜欢的是王右丞。”

    “是,确实是记错了,”刘子净用扇柄轻轻敲了敲后脑勺,“是我喜欢李义山。”

    “那公子多指点小青吧,她是可造之材。”

    刘子净没答话,青杳也就乐得继续。

    只剩下压轴的苏九了。

    准确来说,今天无论刘府派谁来,看的都是苏九,其他人都是陪衬罢了。

    侍女带小丫头们回房更衣,宽敞的舱室里只剩下了青杳、刘子净和苏九三个人。

    青杳没有给苏九排练任何技艺上的表演,她只是单纯地让苏九做好准备,无论来客是谁,都要能够聊上半个时辰不冷场。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青杳也没有教苏九如何入手切入,她想先试试苏九自己的悟性。

    青杳要培养苏九做一朵“解语花”。

    有苏九那样的美貌是双刃剑,很容易把她局限在美貌中,青杳必须要让苏九突破自己的美貌屏障。

    唯有智识和聪慧可以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与日俱增。

    能够与任何人聊上半个时辰不冷场,需要足够广博的知识储备、如沐春风的亲和力、收放自如的调度和不露痕迹的察言观色。

    说到底,脑子才是决胜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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