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僮敲响铜编钟。

    长安月旦重启第一期,宣告结束。

    “青杳,青杳?”

    罗戟轻轻拍了拍青杳的肩膀,她才回过神来,回头见罗戟和王适站在身侧。

    “结束了,走,咱们吃饭去。”

    青杳才发现听众已经散得七七八八,智通先生早已不在莲花台上,罗戟伸出手托了青杳一把,站起身来,青杳才发觉腿都坐麻了。

    “想吃什么?”青杳征求罗戟和王适的意见。

    “青杳——”

    一回头,只见刘子净和跟在他身后的夏怡往这边走过来,青杳马上扶着罗戟的胳膊活动腿脚,恨不得立刻离开。

    “青杳,我在东市的迎风楼订了全鸭宴,我特别想听你的点评。悦梦也想和你说说话。罗郎君也一起来吧。”

    青杳看了一眼刘子净身后戴着帷帽的夏怡,一点也看不出她有那个意思,如果不是刘子净,夏怡根本一场月旦评都不会来。

    青杳下意识地往罗戟身后捎了一捎。

    罗戟立刻感受到青杳抗拒的心绪,向着刘子净行叉手礼道:“多谢刘大人一番美意,只是评前我与杳娘已和这位王郎君有约,便不去打扰了。”

    “青杳,那你觉得这次长安月旦重启如何?子净想听你的真心话。”

    “我觉得智通先生老了,点评不如从前那样辛辣,针砭时弊时也有些畏首畏尾,倒是多了很多顾左右而言他的温吞之语,总的来说,很失望。”

    说罢,青杳也不理刘子净的脸色,头也不回地和罗戟、王适出了听羽楼往棋盘街而去。

    一路上,罗戟和王适都在讨论适才月旦评的内容,两人观点相似,显得颇为志同道合,青杳也为罗戟多交了一个朋友高兴。

    得知王适乃桂州人士,带着母亲一路北上来长安赴学,联想到此前他提过少时熟读《唐律户婚》帮母亲和离的事,青杳对王适又生出几分钦佩。

    因为占了青杳的座位,王适坚持要请二人吃顿便饭,原来王适的母亲莫氏在棋盘街附近支了一个小摊子卖桂州的米粉,母子二人各做各的生意,相依为命地在长安城讨生活,虽然颇为不易,但却显得很知足。

    “长安居大不易,小小一碗粉,还望二位不要嫌弃。”王适还是那样腼腆的笑容。

    这说的是哪里话,也太客气了。

    这还是青杳第一次吃桂州米粉,和长安的羊肉粉不同,桂州米粉要更细更白些,入口爽滑,汤头鲜美,再配上桂州特有的酸笋和酸豆角,加上烫得嫩绿的生菜和各式各样的卤味浇头,尽管暑热天气,青杳依然胃口大开。

    莫娘子见儿子带了朋友来,更是热情招呼,各样卤味都端上来一份——卤蛋、卤花生、卤猪脚、卤牛肉、卤鸡腿、卤鸭掌……弄得青杳和罗戟很是不好意思,忙不迭说足够了。

    莫娘子不同于王适,是个爽朗性子:“你们尽管吃不要客气!我虽不知那个月旦评是何物,但我家适郎每天早早起床去排队都买不到票,你们肯和他换,来我摊子上吃一辈子粉也是使得的!”

    莫娘子还端来自家酿的辣椒酱,说吃得辣的可以试试,管保过瘾。

    青杳舀了一小勺放进汤里,已经被辣得涕泗横流、风度全失,王适忙给她递擦汗的毛巾,罗戟哈哈大笑着在隔壁买了西瓜酪来给青杳解辣。

    “不得了不得了,真是不得了,”青杳拿手背擦擦被辣出的眼泪,“谁想到桂州有王郎君这样温润的君子,还有这么辣的辣椒。”

    被奉承的王适浅浅一笑,语气也轻松起来:“我可就是吃这样的辣椒长大的哟,在家乡有个外号唤作‘王辣子’!”

    青杳和罗戟对视了一眼,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莫娘子嗔怪地说了一句:“还得意呢!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哦!你要向人家罗二郎好好学学!”

    这一来,给罗戟闹了个大红脸。三人笑谈几句,青杳就瞅准时机切入了正题。

    “我家二郎今年要考太学的明法科,王郎君这方面经验丰富,不知可不可以给我家二郎辅导些时日,或者只让他在您的摊子上跟着听听,忙些文书上的杂事,长长见识?”

    罗戟没想到青杳的布局在此,自己原本便犯愁考试时遇到些实案如何处理,自己对唐律不甚熟悉,杨国舅最近似乎又出门避暑去了,况且即使他在府上,罗戟为了避嫌,也不能频繁登门,以免给彼此带来麻烦。多亏青杳认识了王郎君,正是良师益友的上佳人选,于是便附和道,请王郎君不吝赐教,自己交些束脩也是使得的。

    王适直呼不敢,既然罗戟也要考太学,自己年纪虚长几岁,便忝称学兄了,接下来到考前,两人一起读书温习也算有个敦促监督,至于明法科要考的唐律相关的知识,自己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青杳和罗戟实在是言重了。

    青杳见王适答应得痛快,笑说:“王郎君刚才换座位时还觉得不好意思,现下是否觉得自己才是被占了便宜的人?”

    罗戟迅速帮腔:“我家杳娘还价是出了名的狠,我们市坊里的菜贩最怕和她做生意,王郎君,你可是被‘算计’了呢!”

    王适摇头:“有这样肯为罗郎君精打细算、规划前程的娘子,王某实在是羡慕不已。”

    莫娘子端来茶水,玩笑着问:“姚娘子家中可还有姊妹?也给我家这个傻儿牵牵线嘛!”

    事情算是说定了,告辞时,青杳一定要付钱,莫娘子和王适说什么都不收,最后还是叫人家请了这一顿,往后看再如何还了。

    只是人情这事,总是你欠我些,我欠你些方能长久,罗戟和王适的交情来日方长,因此也就不计较一时的长短亏欠了。

    肚子吃得太饱,罗戟又拉青杳去逛东市,一包一包地买点心和茶果,青杳直说够了够了吃不了,罗戟还是各式各样地买,说青杳在的画舫上女孩子多,不能出来玩了一天空手回去吧?青杳想了想,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没拦住又被塞了一包果脯干到怀里。

    就这么大包小包的提着一堆吃的,罗戟雇了辆车送青杳回画舫,一路上教育青杳不要舍不得花钱,往后钱的事情都交给自己来操心,说着就从袖管里抽出一张银票来交给青杳。

    青杳接过来,盯着二十两的面额,杏眼瞪得溜圆。

    罗戟又把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钱一股脑倒进青杳的荷包里。

    青杳就忙伸手拦着:“哎,不行,你不能都给我,你是儿郎,要外出应酬的,身上没有钱怎么能行……”

    “日常的银钱我都有的,这些给你。”

    青杳举着银票跟烫手似的:“你不怕我给你都花了?”

    罗戟捂嘴噗嗤一笑:“我还不了解你?到了你手里的钱,恨不得铜钱下铜钱,银子生银子,比存在票号里都安全。我们家青杳啊,就是个貔貅,钱进了口袋里,再也花不出来的!”

    青杳听出他在损自己,又无可反驳这个事实,假装生气拍了他一下。

    “你别担心我,杨国舅最近要弄私家刻坊的生意,我帮他跑腿还能多一份收入,他说男人要先立业再成家,我在大理寺的月俸自己留着用,其他的收入都交给你,你给咱们收着,以后少不了用钱的地方呢。”

    “我家二郎”、“我家青杳”、“咱们”、“成家”……从称呼上,两人已经默认彼此是一家人了。但是青杳觉得还是不妥,把银票又塞回罗戟怀里,罗戟不解。

    青杳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些什么,揪着荷包的系带一言不发。

    罗戟的心意,自己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心意,也已经确定下来了。可还是觉得……给不了他什么保障……和承诺。

    哎?保障和承诺,难道不该是男人给女人的么?

    罗戟已经把能给的都给青杳了,可为什么眼前的路还是看不清楚呢?两个人真能走到成家那一步吗?

    青杳又想举起拳头砸自己这颗在感情上不甚开窍的脑袋了。

    罗戟伸出手,覆在青杳的手上轻轻地握了握,重申了他的态度。

    “青杳,你要是愿意,我就做你的丈夫;你要是不愿意,我就做你的情夫。”

    “我想好了,这一生一世都不会变的了,你知道我的,做了的决定就不改了,我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哪怕你嫁给别人,我也把自己当你的陪嫁跟过去,反正你这辈子别想甩掉我。”

    罗戟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显得有些孩子气,但青杳偏偏就喜欢他这一点。

    “那不行,哪有陪嫁带前小叔子的,我的丈夫会不高兴的。”

    “我管他高兴不高兴。”

    “人家陪嫁丫鬟都是睡在主人卧房的,你个陪嫁小叔子,你睡哪儿?”

    “睡你俩中间。”

    青杳终于忍不住笑了。

    罗戟憋着不笑:“他要是不老实,我就一脚给他踹地上去!”

    青杳弹了一下罗戟的脑门儿:“胡说八道什么呀,不像话!”

    青杳收下了零碎银子,把银票还给了罗戟,理由是罗戟比自己更需要钱,罗戟什么事都听青杳的,只得收回去了。

    牛车把二人送到曲江池畔的画舫,停在洄溯亭附近等着把罗戟送回城。

    罗戟帮着青杳把买来的吃食送上画舫,可把那些小女孩高兴坏了,围着罗戟问长问短的,罗戟白净的一张脸,耳根子都羞红了。

    送罗戟回去的路上,青杳一直跟罗戟说想谢谢杨国舅,只是始终想不到拿什么谢礼好。

    “他什么也不缺。”

    “礼物贵在心意。他有什么喜好吗?”

    罗戟想了想:“他这人日子过得简单得很,你是没瞧见他府上,跟个雪洞子似的,平素就好自己下厨烹饪些吃食,别的什么宝器古董美女什么的,都不见他怎么上心。”

    青杳便想着要不然自己下厨请杨国舅吃顿便饭,但又觉得两人没个待客的地方,而且正是考前的敏感辰光,罗戟总出入他府上不合适。

    “我记得你说过他家里好多书来着!”

    罗戟点头:“嗯!从东都运来十几箱!上回我去他府上拜访时,还没收拾完呢。前儿还跟我念叨说端午节在书市看上一套南方来的书,一共就五套,结果一扭头就卖光了……”

    青杳想起了什么,立刻起身去房间里把自己端午节在书市上斥巨资买的那套《博物汇编草木典》捧出来交给罗戟。

    “送给他,他要买的就是这部书。”

    “那不行!这是你喜欢的书。我可以再买别的书送他。”

    “这书在长安卖得好,那些书商肯定会回南方再加印回来卖,你说他是个爱书藏书的人,这是初版,他肯定喜欢。我看书不藏书,回头再买部加刻版的就行。”

    青杳用眼神让罗戟拿着。

    罗戟不接,青杳不解。

    “只是一部书而已。”

    “可这是你喜欢的书。”

    “我这里毕竟只是个暂时的落脚之处,这书金贵,临水潮湿,我怕一个夏天下来要蛀虫的,他那里条件好,给我喜欢的书找个好归宿,我心里是高兴的。”

    “可是我不想你为了我放弃你喜欢的东西。”

    青杳心里一暖,浅浅笑了。

    “我没有放弃什么,我是为了我们。”

    罗戟把青杳拥在怀中。

    “青杳,以后我要送你一座大大的房子,你想买什么书就买什么书,想买多少就买多少,我们永远要像现在这样,永远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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