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七月,母亲姚氏已经在备嫁了,来信问青杳留在姨丈姨母家的东西怎么处理。东西不多,不过是些幼时的玩具衣裳,青杳念旧,总也舍不得扔,但如今自己身如飘萍,又怎么顾得上这些身外之物。所幸日前妙盈来信说她不日即将赴外远游,请青杳平素闲暇过灵都观去帮忙打理照看一下,于是青杳就雇了一辆车,拉上自己那一只小箱子里的东西往观里去了。

    到灵都观的时候,大门已经上了一把大铜锁,看来妙盈已经动身远行游方了。每次妙盈出门,青杳都还是会帮她打理灵都观,因此有观中的备用钥匙,也并不以为异。车夫帮青杳把箱子搬入观中后便驾着牛车悠悠哉哉地下山而去。

    院中的水缸还是满的,房中的摆设都干干净净没有落灰,看样子妙盈也是这两天才出门。青杳把自己的东西放进杂屋,洗手入得正屋来,向来存着青杳私房钱的那座木雕弥勒佛的肚子前端正摆着一封信,上书“青杳亲启”四字,铁画银钩,是妙盈张扬的笔迹。

    拆开信,开头称呼便是“杳杳爱徒”四字,看得青杳心中熨帖不已。

    妙盈向来不拿青杳当外人,因此书信中也从未有过遣词造句的文绉绉之语,都是话家常的语气,读她的信,就像她的人在你耳边说话一样。

    青杳下意识侧头看了看妙盈常躺的那张贵妃床,想象着她眯着那双狐狸眼跟自己叙话的样子。

    信的第一句就是:“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孩子,自你去任教以来也不回我这里看看,肯定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你那点子活计,就跟你上学时候一样,念书的时候外面地震也不知道跑的。”

    是妙盈嗔怪的语气,青杳不禁莞尔一笑。

    “但你素来如此,我也实在没法真心怪你,只生气我攒了一肚子的私密话也没处找人说去。”

    一想到之前两人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聊天到天明,可见这阵子妙盈确实是被憋惨了。

    “我爱上了一个诗人,想来你应该是见过的,他写得一手漂亮的七绝,不过更漂亮的是他脸上的五官。”

    诗人?自己还见过?青杳陷入回忆:是春天的时候自己见过那个肤白胜雪的“仙鹤”吗?他长得是漂亮,但不像是有脑子会写七绝的样子;是那个身架端正,相貌秀美的青年吗?他嘴角有一颗痣,笑起来的样子是挺好看;或者是那个个子高高的,颇有武将气质的男子吗?青杳想不出到底哪个才是妙盈爱上的诗人,只好继续往下读信。

    “他说他要四处去游历一番,我心中有些舍不得,想了想,干脆和他一起去好了。”

    青杳惊得微微张口,不愧是她的妙师呀,想一出是一出。

    “另有一桩事是我那个娘家的哥哥又在派人四处寻我的下落,我想着大概率是要给我说亲,他哪里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他找的人还能有像样的吗?一想到红颜要屈从枯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跟着这个诗人私奔了吧。”

    读到这里,青杳笑出声来。

    “我知你若在,肯定要拦着我不让去,其实你无需担心,我是因为爱他才跟他走,若是哪天不爱了,我再回来就是。我不像你,你总把情啊爱啊的想得太重,其实左不过就是一瞬间上头的自我感动,随心而行即可,总想着要个结果,是没法享受过程中的快乐的。”

    妙盈果然是了解青杳的,一语就说穿了青杳的心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还是我能确定和保证自己是安全的。”

    妙盈是被情驱动的生物,但她并不缺乏理性。她跟青杳说小的时候曾随太白先生学过剑术,等闲宵小之徒是无法伤害到她的安全的。出门在外,这实在是保命技能,青杳想着等妙盈回来干脆让她也把剑术教给自己吧,这样自己也算是太白先生的徒孙了?只是不知道二十多岁再起步来不来得及。

    “我这一去远在千里之外,不知几时能归,你和你那个少年郎的事情也顾不上提点,你读书的时候一门心思读书,读成个死脑筋,谈感情的时候又瞻前顾后,多有顾忌,这样的人生怎么会快乐呢?思来想去,我得送样礼物给你才能放心启程。东西就放在妆匣旁边那个黑色描金玉兰花的漆器盒子里。”

    青杳找到了一个长约三四寸,宽高均两寸左右的小小漆盒,打开描绘有金色玉兰花纹样的盒盖,盒子里被分为了左右两格,左边一格里放着数粒约摸绿豆大小的红色药丸;右边一格则放着一颗板栗大小的黑色药丸。青杳不认识这是什么,只好继续读信:

    “这两样药丸是我倾数年之力练成的丹药,我自己已经用过,对身体没有妨害,我在这里把用法和功效仔细告知与你,至于用或是不用你自己斟酌吧——

    红色的这个名为‘及时行乐’,每当你想与男子亲近时,行房前用温水送服一粒,便可免去受孕之忧,切记切记,一颗只管用十二个时辰,记得千万算好时间。

    黑色的这颗名为‘一了百了’,服用后你的容貌身材就会停留在此时此刻的当下,是真正的‘长生不老’药,但代价是你将永远不能再生儿育女,因为天地万物自有平衡。”

    读到这里,青杳忽然心一慌,手一抖,小小的漆盒落在桌上,红色的丹药散落出来,滚得四处都是。青杳忙忙地把它们又捡回盒中,一边捡一边止不住地想,妙盈说两种丹药她都用过,那她吃了那颗“一了百了”吗?她是因为吃了“一了百了”所以这十几年来才容颜丝毫未改吗?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长生不老的药?而且就在眼前?

    青杳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面临嫦娥的选择。

    照着自己前阵的想法,一心向道的话,服下这颗“一了百了”就可以真的和这红尘俗世一了百了。

    可是现在有了罗戟。

    青杳毕竟比罗戟年长七岁,虽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也未尝没有想过自己年老色衰时候会如何。

    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也就是说人生来就是会变心的。

    如果吃了这颗“一了百了”,等罗戟到了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青杳会是现在这样;等罗戟到了三四十岁的时候,青杳也是这样;等罗戟变成老爷爷的时候,青杳还是这样。

    青杳在想,永不变老,罗戟就能永不变心吗?永不变老,真是自己想要的吗?

    小的时候,青杳的祖母给自己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的祖母给她讲过的事。青杳曾想过当自己变成老奶奶后和孙辈们在一起的画面,那是青杳想要的生活,因此自己无法下决心吃下那颗一了百了。

    尽管此前在漫长的岁月里,青杳都以一个寡妇的身份生活,但在内心很深的地方,她并不排斥孩子,青杳想生个女儿,但是青杳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生养,毕竟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该做的事也都做过。

    信的最后说:

    “女人只要为自己而活,就会快活似神仙,可这俗世一直在用各种枷锁禁锢我们。世间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是为师希望这个礼物可以给你身体上的自由,然后你自己去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为师希望你有做想做之事的胆量,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就是我给你做想做之事的自由。”

    “青杳,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人。”

    青杳收起信,可妙盈的声音言犹在耳。

    今天来,本就想求妙盈指点自己和罗戟往下该怎么走,如此看来,难道这盒丹药就是答案?

    只要不求结果的话,青杳也就没必要计较得失了。

    如果不考虑明媒正娶和生儿育女的话,青杳和罗戟,就以情妇和情夫的身份自由自在地相处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妙盈真的给了青杳勇气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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