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窗向江面望去,随侍撑着一艘窄窄的小船正缓缓向着自己这艘画舫摇橹而来。坐在船中的便是刚才弹《破阵子》曲震碎波斯水晶酒樽的女子。

    她身穿一领淡雪青色的男士圆领直裰长袍,头戴一顶帷帽,看不清五官面容。

    命侍僮打听到弹曲者居然曾是女学的学生时,杨骎感到大为意外,为什么女学的学生会沦落到给内宅的私乐班子做教习师傅?女学的学生多是高门贵女,怎么会进入这个横跨在良贱之间的职业?她家里是否经历了什么变故,导致家道中落不得不抛头露面,以这种手段谋生?作为女学的学监,杨骎感到自己有几分失职。

    那女子跟着随侍登上画舫,举手投足间行止有度,是女学的作派。

    一开始对方因不愿会外男而拒绝了杨骎过船相请的邀约,杨骎便吩咐人在舱室中竖起一面屏风,派管事出面再次相邀,对方才看在自己是“学监大人”的份上,愿意登船来叙旧两句。

    那位管事郎君引着青杳进入舱室,一扇屏风将舱室隔成两半,屏风后有个模糊的人影,想来便是邀请自己过船的学监大人。隔着帷帽和屏风两层,青杳看不清对面人的脸,想来对面也识不得自己的真容,青杳对此感到很满意。

    那位学监大人四平八稳地坐在矮榻上,坐姿很是随意,矮榻一侧还斜放着一支手杖似的东西,青杳想起从前罗家公爹用拐狠狠打自己时的情形,对这拐杖类的东西心中惧怕得很,不由得生出几分对这位学监大人的怯意。

    青杳按照从前在女学时见到师长的规矩,隔着屏风向着这位学监大人行了一个肃礼。

    “学生姚氏,拜见学监大人。”

    杨骎几乎要从矮榻上跌下去,忙忙地去抓倚在榻上的手杖,甚至有点失态地拄着手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见到这位学监大人拄着手杖往屏风前走了两步,青杳吓得往后退了三步,学监大人似乎看出青杳的避嫌之举,没有继续往前。

    是她!

    杨骎几乎刹那间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是跌倒在山中石桥上黄泥坑里的她,是来相亲只顾着大口吃清炖鹿肉的她,是听说相亲对象出乌龙后笑呵呵问自己“你真不是‘大理寺’啊”的她!

    是那只傻兔子!

    是让杨骎为找她差点把长安城翻个个儿的“瑶娘”!

    原来她不是“瑶娘”,而是“姚娘”!

    踏破铁鞋无觅处,真真是应了得舍大师的那句话,“你不要去找她,待她来找你。”

    老和尚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杨骎又是激动,又是恍惚,一时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干脆叫人把屏风撤了去,面对面相见,跟她说自己一直在找她,跟她说自己叫杨骎,跟她说自己是女学的学监,算是她的半个老师……然后呢,然后呢?杨骎在心中演练要和她说的第一句话,脑子里语无伦次。

    不好,直接说容易吓着人家,杨骎自恃还是老成些,先从女学旧事开始叙叙旧,然后问问她这些年的经历,然后状作不经意地聊到春天的那次相遇,再聊到聚香楼那场相亲乌龙,然后再命人撤去屏风,顺理成章地重逢。

    众里寻她千百度,多么有钦定的宿命感!

    就这么办!

    杨骎换上自己那副老成持重的声线,拿手杖指了指她身后的胡床,成熟稳重地说了声:“你坐下说话罢。”

    青杳的脚被胡床绊了一下,差点跌倒。

    是他!

    青杳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这个人的声音!

    智通先生!

    第一次见到没戴马首面具的智通先生!还离得这么近!

    青杳开始后悔,自己戴什么帷帽,这里干嘛又竖着一扇碍事的屏风!

    隔着两层纱,他的面容模糊一团,看不清五官。

    青杳不敢造次、按照吩咐规规矩矩地坐在胡床上,脑子里还在消化眼前的事实。

    智通先生是女学的学监,怪不得他得戴面具呢,不然月旦评的时候得被多少人认出来?还能说半句真话么?会有人质疑他不客观的。

    想到这里,青杳又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她本来希望智通先生和自己一样,是个女子来着。

    但是立刻开始背心发汗,他该不会知道自己就是维山生吧?!青杳寒毛直竖,头皮发麻,此番相遇,究竟是吉是凶?!早知道刚才登船前该看一下黄历的。

    青杳在犹豫着要不要先客套两句,对面的智通先生、也就是学监大人也一语不发,青杳忙忙在心中盘点:维山生是维山生,除了诗丽黛夏怡和刘子净以外没人知道维山生是顾青杳,而且自己现在也不是顾青杳,而是姚无咎。

    确认身份层层隐藏得毫无破绽,青杳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心略略定下来。

    杨骎故作深沉:“你说你是女学的学生,那你说说女学的学宫形貌如何?”

    怕我是冒牌货,想考我?青杳摸不准这位学监大人的真实意图,说是来叙旧,那就先陪他叙一叙吧。

    “女学学宫在务本坊,与太学原本为一体,被大运河广渠段在长安城的终点南湖隔开,中间以一桥相连,桥中间伸出去是一亭,唤作“澄晖亭”,澄晖亭以西就全部都是女学学宫的地界了。自东门入,是乐寿堂、益寿堂和万寿堂三重殿宇,女学所有的祭祀、清议和讲谈基本上都在这三殿举行。继续往东是一座假山,唤作“多宝山”,山腰有一座小庙“妙觉寺”,山顶有一间道观“云会观”,每到临考试前,香火都会格外旺盛。假山西边是船坞,乘船便能泛舟于水面开阔的南湖,南湖中有人工填的两岛,一因其圆圆的像一面镜子唤作“镜岛”,另一因其月牙状唤作“月岛”。南湖西侧便是绵延的寝舍,寝舍疏落有致,均以神话传说中天上宫阙命名——阊阖、无极、凌霄、凝焕……”

    杨骎听她说得动容,不忍打断,但是青杳却突然自己停下来,因为被回忆剥蚀的心神突然有些刺痛眼眶了。

    杨骎见她不再说下去,觉得可以按自己的节奏推进相认的进程了。杨骎想起在聚香楼时听她母亲说她刚因朝廷的新政断离,却不知因何流落至此,是有什么不得已么,于是整顿了精神道:“我且问你,你堂堂女学的生员,怎会在这画舫柳巷里来?”

    青杳没想到智通先生会是如此居高临下的语气,是了,他是兴师问罪来的,他高贵的曲子怎么可以在画舫柳巷中演奏,优雅的女学淑媛怎可出现在这种地方,青杳被这种优越感给触怒了。

    于是没好气地回答:“不知学监大人觉得女学的生员应该在何处才妥当?”

    杨骎一窒,感觉她这话明显问得就是有赌气的成分。

    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节奏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你结业多年,难道没有许配人家?为何会这样抛头露面?”

    杨骎想着她肯定是有什么难处,自己这样善解人意地一问,她再顺水推舟这么一说,接下来还不就是自己大手一挥就给她解决了的事,英雄救美,千古佳话呀!

    听他这么问,青杳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家中已经有一个爹了,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爹来对自己问长问短、管东管西的?!

    青杳忍住发火的冲动,生硬答道:“大人觉得,在女学修习的目的就是为了结业后顺利嫁人,找到个好归宿、不用抛头露面么?”

    杨骎彻底被问懵了,他没想到当日对自己堆起一脸傻笑的小兔子,居然是这样一个伶牙俐齿、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厉害角色。

    傻兔子似乎还没打算停下来:“恕我直言,大人当初筹办女学的时候恐怕自己都没想好该办成什么样就招募生员了吧?大人想过女学教的东西究竟对学生有没有用吗?大人想过学生结业后会去哪里吗?太学生读书考学的出路是出仕做官阶级跃升,那女学生的出路何在呢?”

    杨骎感到惭愧,他当年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

    青杳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有点后悔,但是箭已射出却是再也收不回的了,干脆把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全说出来好了,反正对方也看不见我的脸,也不知道我是谁,此时不说更待何时,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虽然说了也未必有用,管他呢,图一时痛快也行啊!

    “如果读完女学出来还是要靠嫁人这种依附男子的手段生活,那读不读女学又有什么分别?”

    “我敢问大人,大人心中的好归宿是什么呢?是找到一个有身份、有地位、有钱财的丈夫么?”

    杨骎心发慌,对话不仅没有按照自己预设的节奏来,根本就是向着完全破罐子破摔的方向去的,而且这傻兔子脑子和语速一样飞快,杨骎都插不进话去。

    真是的,真是的,怎么一点尊师重道的精神都没有啊这个傻兔子!

    你留个气口给我说话好不好啊!

    青杳气得一开口就停不下来,非得一口气说完不可!

    青杳想到自己在女学读的那些书并没有让自己避免盲婚哑嫁的命运;

    青杳想到女学教的风花雪月在断离和与夫家斗争时没起到任何助力;

    青杳想到遇袭的时候,竟没有一样在女学学过的技能能保护自己不受侵害;

    青杳现在十分后悔,因为自己的愤怒本质上源于自己的无能和无助,可是冲着这样一位老人发火,青杳心中也觉得十分不忍和自责,以至于说着说着带上了哭腔。

    “大人觉得在女学读几年书,就具备攀高枝的能力了么?大人可曾想过,知识真的就能抹平出身阶级差距的鸿沟了吗?仅仅有女学的才名,却门不当户不对地去高攀世家,委身做妾,在大人看来就是好归宿了是吗?”

    杨骎后悔没有一开始就叫人撤去屏风,自己非得要玩一手惊喜,现下可好,玩脱了,傻兔子很明显十分后悔她读了女学,杨骎既不知怎么解释,也不知怎么安慰。

    那就倾听吧,听她把愤怒和怨气发出来也好。

    “大人,如果读女学的目的是在高攀,那和我那艘教养扬州瘦马的画舫又有何区别?”

    杨骎语塞。

    原来她不忿的是这个。

    可惜她提出的问题,杨骎一个也没有答案。

    “大人,你告诉我,女学真的有意义吗?”

    她的语气那样痛心,使得杨骎没办法不审慎地回答她。

    “你觉得教育没有意义吗?”

    青杳吸了一下鼻子:“说到底,教育是你们这种人的特权,把上升通道的出路堵死,普通人读再多书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杨骎不满道:“你们这种人是指哪种人?!”

    青杳不吐不快:“就是大人你这样的人,上等人、权贵、肉食者。”

    杨骎真生气了,手杖在地上重重一敲,站起身来,吓得屏风后面的青杳抖了三抖,但仍是嘴硬不肯服软。

    杨骎用低沉而又具有压迫性的语气慢悠悠地问:“你是在置疑读书的意义吗?”

    青杳被智通先生平静而又饱含威慑的一语发问给镇住了。

    自己不是在女学度过了美好的两年时光吗?不是结交了良师益友吗?现在不是还用女学里学到的技能在谋生吗?不是还在用书里读到的道理安慰逆境中的自己吗?

    说到底,命运给青杳带来的磋磨,并不是女学的错啊。

    那首诗,是自己非要出风头、非要证明自己的才学而作又投给长安月旦的,并因此付出了沉重而又惨痛的代价,跟女学有什么关系,跟眼前这位老先生又有什么关系?

    人家找你来,是想叙说些当年的旧事的,你在这里发什么无名火。

    青杳举起拳头使劲砸自己的脑袋,顾青杳啊顾青杳,你怎么回事,快给智通先生道歉!把老爷子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杨骎隔着屏风看傻兔子举着拳头像是在捶自己的脑袋,对她这一举动感到很纳闷。

    这是什么动静?她吵架吵得偏头疼了?不能啊,这哪算吵架啊,明明是她一直在骂我来着。

    中暑了?

    打蚊子?

    要不要给她端点凉茶过来?

    还没等青杳道歉,侍僮突然敲了敲门。

    “大人,宫里派人来取今天拟好的策题。”

    杨骎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就过去。

    青杳站起身来,觉得自己该告辞了,被智通先生叫住。

    “你叫什么名字?”

    青杳慌了,真就是发疯一时爽,实名火葬场。

    战战兢兢答:“贱名不足挂齿。”声音都带抖。

    杨骎心中冷哼一声,连个名字都不留下就想跑,还想让我为了找你把长安城翻个个吗?!

    于是语气里加上严厉:“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却连告诉我名字都没有胆量?”

    “学生……姚无咎。冒犯大人了,给老师赔罪。”说着屈下膝去给智通先生行礼。

    呵,现在攀上师生情了,想让我放你一马?杨骎嘴角上翘,决定今天先不撤屏风了,尴尬得很,名字问到了,回头再寻机会相认。

    青杳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给的是个假名字!

    杨骎打算再上一道保险:“把名字写下来,笔墨在窗边书案上。”

    青杳感到事情有些不妙,这个人、这个学监大人、这个智通先生想留下自己的笔迹。

    为什么呢?

    青杳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当年维山生和《咏竹》的旧事难道又要被翻出来了?

    可是又不得不写,青杳再次庆幸,这些年夜夜临帖,练出一笔左手字,一丝也看不出过往的笔迹。

    侍僮在门外再次提醒催促杨骎。

    杨骎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

    “姚无咎,能不能跟你打听一下,你的同窗中有没有一位叫‘维山生’的?维摩诘的维,青山的山,生员的生?不拘是字号、或者小名的。”

    青杳觉得五雷轰顶,这个噩梦这么多年后终究还是要翻出来了么?自己已经吸取过教训,老天爷当年抬起手放了自己一马,现在为何又要翻旧账呢?青杳暗忖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哪怕现在就是刘子净和夏怡夫妇站在这里指认青杳就是维山生,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

    维山生是被青杳亲手杀死埋葬的。

    青杳深吸一口气,镇定回答:“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认识。”

    杨骎知道原本也是侥幸一问,维山生当年既然用了化名,又怎么会在女学中公开使用。

    世间再无维山生。

    杨骎不无遗憾地叹了一句:“你们那一届,真是人才辈出,可惜了。”

    杨骎被侍僮带去应付宫里来取策题的内官,再回舱室的时候,姚无咎早就走了,书案上还放着她留下的墨迹,笔力拙朴,厚重大气。

    杨骎把写着她名字的那张纸折了折,仔细地藏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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