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苦果。

    很多时候都不需要自己做决定,只要被迫承受代价就好了。

    夏怡邀请青杳过府去做客,虽然隐隐觉得不对劲,但青杳还是在路上劝自己,凡事不要净往坏处想。

    还是那间花厅,那副发绣的送子观音已经挂在了堂中,夏怡穿着紫色蝶纹的大袖衫,配同色的襦裙,臂上戴着镶绿松石的金臂钏,与发髻上一对儿蝶翅步摇相呼应,富贵中不失典雅。

    青杳念在往日同窗情谊,没有揪着前日街巷遇袭的事情向她发难,而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夫人今日找我来,有什么吩咐。

    夏怡擅长场面上客套的说辞,可是今天她做的一番陈述铺垫非常潦草,居然连鲁钝的青杳都听出来是在打发自己的敷衍了。

    “青杳,我可能要让你离开画舫了,我们府上不需要教习师傅了。”

    青杳本想问一声为什么,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取而代之的是冷笑了一声:“你当初请我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夏怡换上了那副她驾轻就熟似乎生来就会的贵妇人的虚伪表情。

    “是你当初先上门来找我的。”

    青杳理亏,没法反驳。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我也只是告知你结果,”夏怡眨了眨眼睛,目光飘向一侧,似乎在酝酿眼泪,最终仍是一片干涸,“我也很难受,真的。”

    “我知道你断离后手头不宽裕,我和子净想了很多办法,看能不能把你留下来,留在府上。”

    青杳简直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话。

    青杳压抑着愤怒问:“你们就是用那样的方法留人的吗?”

    夏怡浮上“大度”的笑容:“机会给你了,戏也做足了,是你自己不愿意。”

    青杳觉得胸口一阵恶心,简直要吐出来。

    “教扬州瘦马,平康坊的师傅就足够了。是你需要一份糊口的营生,才有了这个空缺。你的要价可不便宜,你以为你真的值那个价格吗?是子净在对他过往的情愫溢价。”

    “那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什么?”

    这句话一说出口,青杳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无法挽回的弱势了,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扬州瘦马不需要你教的那些东西,你教的那些东西只会让她们不老实、不安分,去肖想她们配不上的东西。”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奔着撕破脸皮去了,青杳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给她留面子。

    “你是在说你自己吗?当初挖空心思、处心积虑地利用诗丽黛接近刘子净,不也是在肖想你配不上的‘东西’么?”

    青杳故意在‘东西’二字上加了重音。

    夏怡的养气功夫让青杳佩服,她面不改色:“我没有必要跟你解释我的所作所为。”

    “你确实不用跟我解释,你死的时候好好跟诗丽黛解释解释吧。”

    “青杳,你太激动了,你冷静一点。”

    青杳不想再跟她假惺惺的虚与委蛇了,真恨不得一盏热茶泼到她的脸上。

    这才注意到夏怡根本就没给自己上茶。

    反倒是后面谈钱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能心平气和地交流了,大约是在商言商,各自戴着铜臭的面具,不用再装同窗情谊了,真是令人寒心,也使人轻松。

    最后青杳拿到了自己该拿到的月钱,外加一个月的补偿,条件是三日内离开画舫。

    全程刘子净都没有出面,人的脾性真的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大约刘府已经派人把话带到,尤妈妈是场面上的人,对青杳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完成了交接,其实也没什么可交接的,走个过场的样子而已。

    刘府的意思是让青杳赶紧走人,有多快走多快,而且是静悄悄地走。青杳当然也没想赖着,只不过是想跟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女孩子们妥善地告个别。尤妈妈得体而又明确地表示,不用了。

    但青杳毕竟是和苏婵住在同一间屋子的,苏婵那样的聪慧和敏锐,无论如何瞒不住她。

    本想捡重点跟她说几句,但青杳发现根本择不出来重点,只好从女学里一开始怎么认识,一直说到今时今日的事情,说完青杳感觉仿佛过了半辈子一般。

    听完青杳的叙述,苏婵自然是向着青杳的,把她所知道的扬州骂人的脏话都骂了夏怡一遍尤嫌不够。

    但是她骂的让青杳很解气,很过瘾。

    苏婵突然问:“你知道吗?刘子净要把小青留在自己房里。”

    青杳摇头表示不知道:“他把小青留下,那其他人呢?”

    苏婵没好气地说:“左不过是送人或者转手卖掉吧,他们要干脏活了,料到你肯定会拦着,所以先把你给弄走。”

    青杳心中涌上内疚和自责:“怪只怪我人微言轻,连自己都命如漂萍,却妄想能给大家谋一条出路。”

    “你少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苏婵心直口快,“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和出路,谁能对谁负责呀?”

    青杳轻轻叹了口气,苏婵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坐下。

    “虽然现在说也没用了,但我觉得你留下来更糟,走出去哪里还不是天大地大,你有这样的本事,还怕她不成?我担心的是小青,她就因为被刘子净说过一句像你,又喜欢李义山的诗,进了刘府,还不知道要被你这个同窗怎么磋磨。”

    这么一说,青杳也担心起来了。

    苏婵伸手挥开青杳的思虑,仿佛那是一种具象的,像烟一样的东西。

    “别想了,你也好,我也好,小青也好都有自己的路,她进了刘府,就得学会在这位悦梦夫人手下讨口饭吃,你有空替她操心,不如想想自己,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

    青杳摇摇头。

    苏婵也沉默了,大家都是相似的命运,一样的前途未卜。

    “对了,我有个临别礼物送给你。”

    青杳去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只木盒子来交给苏婵。

    苏婵接过这个比书册小一点的木盒,打开盒盖,盒中装的是一叠手掌大小的花笺纸,纸上绘着苏婵的小像,有的在弹琴、有的在跳舞、有的在逗猫……。

    苏婵喜出望外:“这些画得都是我吗?”

    青杳点头:“画了一套十二张,每张的衣饰妆容、背景布设和举止行为都不同,分了四季十二个月。你留个纪念吧,或者哪天遇到那个你想要托付真心的人,就送给他一张。”

    苏婵红了眼圈:“老师,谢谢你。”

    “本来想给你们每个人画一套的,但是没时间了,就先紧着你来吧,毕竟你也算是我的真传大弟子呢。”

    苏婵收好这套小像,忙忙地去衣箱里捧出一条血红的石榴裙来送给青杳。

    “老师,这是我才新做的十二破的石榴裙,你留着它,咱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青杳收下了,却没有告诉苏婵自己遇袭后就染了心病,出入皆是男装胡服,这么漂亮的裙子,也不知何日才能上身了。

    青杳给苏婵留了灵都观的地址,安慰她不会见不到面的。

    下船的那日正好是立秋,青杳拎着自己的书箱,带着来时的那两身换洗衣裳,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走了。

    虽然名义上入了秋,但长安的秋老虎来势凶猛,暑热不减,且一滴雨也降不下来,整个长安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将青杳闷在里面,喘不上气,整个人凝滞住了。

    姚氏的嫁期也接踵而至了,过门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六。

    青杳一早就动身出发,姚氏仍是在姨丈和姨母家的小跨院中备嫁,青杳轻车熟路地踏进院中,却被几个面生的媳妇婆子给拦下了。

    “拦我做什么?我来找我娘。”

    当先一个媳妇说:“你不能进来。”

    青杳面色不善。

    一个婆子上前来赔笑道:“顾娘子,你是未亡人,今日毕竟是姚娘子大喜的日子,为了以后她夫妇二人能够和和美美的,您就委屈一点吧?”

    因为是寡妇,连母亲再嫁的婚礼都不能参与,竟是这样的世道。

    青杳也懒得置气,只问:“是她不让我进去,还是你不让我进去?”

    那婆子没等回答,只见上了一半妆面的姚氏从屋内走出来,喊了一声:“青杳!”

    隔着几步的距离,青杳看母亲姚氏,竟觉得她竟这样陌生。

    姚氏还不满四十岁,皮肤白皙,身段风骚,上了妆,仍是徐娘半老风姿未减,这是青杳第一次以女人审视女人的目光看母亲,觉得她还这样年轻,这样漂亮,确实值得一个幸福的下半生,迷信的东西,宁可信其有,青杳若想见姚氏,不在这一天。

    可是没等青杳扭头离开,姚氏就一把抓住青杳的手腕,把她拉进了屋里。

    既然新妇都不在意这些,那些婆子媳妇们也就闭口不言了。

    镜中的姚氏不似初嫁女子那样羞涩任人打扮,而是发号指令,全程控场。

    “胭脂打得太厚了,两坨红跟个老妖精似的。”

    “天热,再给我鼻子这里敷点粉。”

    “龙凤镯放哪去了?给我戴上,我不嫌沉!”

    “青杳,别愣着,来给娘簪花。”

    青杳望着妆台上一套三对金簪钗环步摇的头面发呆了许久,姚氏看出她情绪低落,便把那些媳妇婆子们都支出去,屋中只留下娘俩说些体己话。

    “到底还是让老杜出了一回血,给你娘我置办了一套头面,看看,怎么样?还可以吧?”

    姚氏脸上的喜色藏不住。

    青杳不确定的是母亲是为了嫁人开心,还是为了嫁的是老杜这个人开心。

    不过原因也不重要吧,母亲开心的结果最重要。

    “你来给娘簪上吧。”

    青杳犹豫着不敢上手:“给新娘子簪花的得是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夫妻恩爱,兄弟姊妹和睦的‘全乎人’才行,不然不吉利。”

    说完,青杳才意识到,自己离这个四角齐全的“全乎人”差得很远。

    “娘不讲究这个,娘就想让你沾沾喜气,也好早日把自己嫁出去,娘这辈子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青杳的眼泪掉下来两颗。

    姚氏握住青杳的手:“你嫁人那会儿,娘和你爹刚刚和离,手里也不宽裕,所以没给你置办什么像样的嫁妆,搞得你手头连个金的银的也没有……”

    姚氏说着要掉下泪来,被青杳赶紧把话题给岔开,把眼泪又堵回去了。

    青杳仔细替姚氏把金钗簪入发髻,姚氏抓过青杳的手用自己的手握住。

    “等你嫁人的时候,娘的这些金的银的都留给你。你不要着急,擦亮眼睛,这回选一个像样的郎君,娘在老杜的茶铺子也好好经营两年,到时给你添一份厚厚的妆奁,风风光光再嫁一回!”

    “娘,你大喜的日子,就别操心我了。”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只要我不进棺材一天,我总是要操心你的。别看娘这回是二嫁,可比嫁你爹那回风光体面得多了,你也不要受前面那个短命鬼的影响,别忘了,归元寺的大师说过,你是必得贵婿的人。人生就是前头坎坷,后头就顺了,记住娘的话,错不了。”

    婚礼自黄昏而始,一直要热闹到深夜,青杳将母亲送嫁到老杜的茶铺子,讨了一杯喜酒喝,抓了几颗喜糖后就早早离席了。

    青杳有一种非常轻松、又非常沉重的感觉。

    父亲母亲都有了自己新的家庭,丈夫早逝、与婆家也断绝往来,自己没有孩子,良师妙盈不知在何方远游,挚友诗丽黛早已香消玉殒……

    顾青杳感到无比自由,也无比孤清。

    折腾一场,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心枯槁如死灰。

    回到灵都观的青杳躺在席榻上一动都不想动弹。

    不想努力了,爱咋咋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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