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靓丽的身影就在此刻徐徐走入熏风殿里来,即便离得很远,青杳仍然感受到来人的光华四射,和所到之处人们都呼吸一窒地紧张和郑重。

    苏婵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挪到青杳的身侧来。

    来人一袭品红色的衫裙,高高的惊鸿髻簪着三对金发钗,钗头凤凰吐珠乃是碧绿的玛瑙,圆圆的三颗一串垂在耳侧,随着她行动的步伐微微摆荡;颈间一串镶珍珠和红蓝宝石的金项链,上臂是一对八圈的金臂环,腕上又是一对金镶玉臂钏,此刻就像一朵金光闪闪的彤云一样飘进熏风殿里来。

    “原来这就是万年县主。”苏婵的语气中带着某种久仰的成分。

    “你认识她?”青杳问。

    苏婵摇摇头:“只听说过她的名声,大长公主的女儿,赐国姓李,名真如海,杨国舅的第三任前妻,据说是他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

    青杳的目光移过去,那朵彤云已经飘到杨国舅的跟前,头微微一侧,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了停,然后向皇后请安行礼。

    万年县主当然是美丽的,青杳不禁感叹,尽管自己也曾见过不少美人。苏婵的美是使人眼前一亮身心愉悦的;梁瑶的美则在英姿勃发;可是这位万年县主的美,是那样的夺人声势,火焰一样,似乎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其余的花朵都会被她的光华燃烧枯萎,她的美是有毁灭性的,叫人望而生畏的,而她的目光中有一种色厉内荏的东西,或者说她整个人身上,都有这种压倒一切、摧毁一切的东西,不顾别人死活,甚至不顾自己安危。

    “我听说今天熏风殿里出了大画手了,特地来取经,”万年县主绕着《千菊图》转了一圈,不屑道:“我当是什么呢?原来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说完这句话后,这朵彤云又飘到梁瑶的对面,语气有着不容置疑的咄咄逼人:“这画,谁给你出的主意?”

    梁瑶本能地往青杳的方向瞄过来。

    青杳迅速地躲到更漏的后边去,暗道糟糕,忘记跟梁瑶交代了,没料到真的会有人问出处。

    梁瑶果然答不上来,青杳顺着青铜更漏和殿柱的缝隙往那个方向看,脑子迅速转动想怎么去给她解围,可是这种时候她上前去,就坐实了梁瑶的《千菊图》背后有人指点,这事可大可小,而且自己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危。

    青杳捏着裙子上的薄纱,犹豫着,却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急得手心冒汗。

    “我给她出的主意。”

    杨骎把梁瑶往身后揽了揽,正面迎上了万年县主。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们二人,青杳也从柱子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好奇地往那边张望。

    “当年有一幅《山川海岳图》的画家名不见经传,但出手便不凡,画中不见山海,却以山海为名,世人皆不解,据说画家本人将画悬挂在曲江楼中,只待知音。”

    青杳留意到万年县主的脸上依然是一副倨傲表情,但是她的眼神,却在微微波动了。

    “直到长安城下第一场连绵秋雨时,曲江楼四面临水,南面可望骊山,江景秋色中,果然可见画中的山川海岳,正是画融于景,景在画中,一时引为佳话,长安城的文人骚客无不争相登楼传阅赏玩。”

    万年县主的冷傲冰霜的脸上微微消融了,似乎还泛上几分悦色。

    “我时任两学学监,便将这幅画借来太学中给当时的学子们鉴赏,本来还想登门请画家本人去太学讲授画技,但是被画家本人拒绝了,给我吃了个闭门羹,连个面也不见。”

    众人都沉醉在杨骎讲得这个故事里,窃窃私语地猜测这位神秘画家的身份。

    “我一直很想见这位画家一面,可是却屡遭拒绝,也不给我一个理由,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幸得知呢?”

    杨骎向着万年县主的方向迈近了一步:“别来无恙,真如海?”

    苏婵先是忍不住一声轻轻娇呼:“天呐!”然后拉住了青杳的袖子,“姚娘子,你觉不觉得他们俩,和你们俩的故事,有点像?”

    青杳没有回应苏婵,杨骎和万年县主因画结缘的故事只不过印证了自己对他的判断,从前他会因为一幅画对万年县主产生兴趣,如今也会因为一首诗对顾青杳产生兴趣,以后还会因为个什么别的对她人产生兴趣,他就是这样一个会因为一时情绪和兴趣上头的人。

    杨皇后立刻把话头接过去,招手唤万年县主到她的身边:“原来你跟二郎还有这么一段儿,怎么我们都不知道的?”

    万年县主的表情倒不见有多大波动:“陈年旧事了。”

    杨国舅给梁瑶解了围,青杳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真的没想到《山川海岳图》的作者居然就是万年县主,青杳从柱子后面绕出来,向着她的方向走近了几步,想仔细看看她的样子。

    还记得那年,青杳才读一年级,教绘画的老师组织所有人去太学那边鉴赏这幅《山川海岳图》,并且耳提面命要大家好好领悟意境,青杳来回来去看了好几遍都看不出什么意境,毕竟那时候的自己连去东市放生池边上写生都要靠路过的老师大发慈悲帮忙才能下笔,对于当时的青杳来说,领会《山川海岳图》太难了。

    直到很久以后,青杳才悟出那幅画的巧思,又过了很久以后,青杳把这个巧思告诉了梁瑶,用在了《千菊图》里,饶是如此,青杳也觉得,自己的立意比《山川海岳图》差得远了。

    她想再走近一点,要是能和万年县主说句话该有多好。

    她就在那里站着,像一朵秾艳的芍药花,美艳不可方物,和上前来答话的贵女们有礼有节地应对着,却又透着淡漠的疏离,就像她睥睨众生俗人,就只能独自孤独,而她享受这种不受打扰的心境。

    可是青杳的脚步被殿外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给截住了,笑声比唱名先传进来,在青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身旁的所有人就已经伏下身去。

    “别往跟前凑了。”

    那忽远忽近的声音又飘在青杳的耳边,可青杳还来不及回头,一只从身后伸出的手抓住她的手臂,向下一带,青杳的整个人就跟着跪下去,淹没在人群中,耳畔响起潮水一般山呼万岁之声。

    皇帝穿着暗红色绣龙纹的袍子,一边进殿一边招呼众人平身,青杳抬起头来,皇帝一招手,跪在自己身侧的那个白袍的身影就被召唤过去了,和万年县主一左一右地伴在君主两侧。皇帝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碧蓝色宫装的丽人,她步伐翩跹,百合花一样摇曳生姿,发髻、双耳、颈间、臂上都缀着镶蓝宝石和珍珠的首饰,光芒耀眼,如瑶池仙子。

    梁瑶也回到了青杳的身侧,握住了青杳的手,苏婵在一边小声告诉二人:“这位就是徐婕妤徐燕旎,徐相的女儿,后宫最受宠爱的妃子。”

    青杳留意到徐婕妤的身后还跟着个少女,一身碧水天色的襦裙配碧蓝色的大袖衫,形貌都与徐婕妤十分相似,大约是她的亲眷。

    徐婕妤先向皇后行礼,然后又向齐国夫人拜寿,并且命人呈上一颗鸽卵大的夜明珠作为寿礼。

    “有身子的人快别站着了,来人,给徐婕妤赐座。”

    听杨皇后这样说,青杳才留意到徐婕妤微微隆起的小腹,她红润的容光中蕴含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和荣耀。

    徐婕妤谢过了皇后的体恤,然后招手唤跟着自己的那个碧裙少女:“这是我娘家的侄女儿,唤作彬茵,今年刚刚及笄,快来参见皇后。”

    这位徐小姐优雅地屈膝福下身子去,那柔软的身段和温柔的笑容与她的姑母如出一辙。

    因着御驾亲临,酒菜全部换过,宴饮再度继续。

    因为梁瑶这边的重头戏已经圆满结束,于是便放松下来,在苏婵的引荐下,与几位来凑数的小姐们打了招呼,聊些女孩子之间的话题,青杳已经觉得有些疲惫,想起身去殿外透透气,于是提起裙子从席上先绕到后面,打算从侧门出去,可就在此时,编钟再次敲响了,应是有旨意要宣布,青杳只好停在原地。

    只听见内侍官用唱诗一样的语调吟哦着,青杳漫不经心地听着那长长一大段吉祥瑰丽的辞藻堆砌,眼神直往太液池那边瞟。

    “兹日起,大唐女学宫重启,着万年县主李氏真如海为副学监,总领女学教习诸事,钦此——”

    青杳愣在当场,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延英殿的仁道阁中,青石砖地凉得很,秋天的寒气丝丝入扣地往杨骎膝盖里钻。

    “你起来。”

    杨骎跪着没动。

    皇帝亲自伸手抄在杨骎腋下要拉他:“你先起来再说话。”

    杨骎一动没动,赌气似的。

    “你仔细你那个腿进了寒气再疼,皇后又得埋怨朕!”

    见杨骎死活不起来,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双手叉腰无奈道:“行行行,不起来就不起来吧,坐着说总行吧?”

    皇帝招手让内侍拿了个蒲团过来,示意垫在杨骎身下,杨骎伸手拦住了。

    皇帝的语气带上了三份愠怒:“子腾!别蹬鼻子上脸!你给朕甩脸子呢?那女学重启的事不是你跟朕提议的吗?怎么现在又跟朕耍这一套!”

    杨骎见皇帝真的动怒,这才识相地赶紧站起来,起身的时候还摇晃了一下,扶了一下右边的膝盖,皇帝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继续苛责,把他召到身边来。

    皇帝换上了姐夫跟小舅子说话的语气:“为着真如海的事?”

    杨骎也就实话实说:“我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瓜葛。”

    “男人,别那么小心眼,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往事不请自来地在杨骎脑子里转了一圈儿,让他的太阳穴跳了一下。

    “正是因为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未来才不想有什么牵扯。”

    皇帝静了静,才张口:“当初你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二人才清楚,闹得那么大,然后你呢往西边赴了前线,她呢南下一直游历,最近才回长安,照说再大的误会,现在也都该时过境迁了,是时候重新看待彼此了。”

    杨骎没回话。

    皇帝还是语重心长地说:“照理说,你这么大个人了,儿女私情的事犯不上别人插手,但你这些年一直没有着落,齐国夫人、皇后给你牵线搭桥你也油盐不进,但你要知道你在这个位子上,你的事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惦记着你呢。”

    杨骎看了看皇帝,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皇帝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把真如海放到这个位子上来,也是朕再三权衡后的决定。”

    杨骎微微皱眉:“徐相拿真如海和女学做什么文章?”

    皇帝见杨骎终于愿意开口沟通,颜色缓和许多:“你把太学那摊事揽过去,他的手伸不进去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想办法,主意就打到了后宫和内宅上。”

    杨骎似乎有些通明了:“徐婕妤的侄女?”

    皇帝微微点头:“徐相有那个意思,想牵线给太子。”

    杨骎眉头紧皱。

    皇帝又拍了拍他的背:“你了解你姐姐,她是肯定不能乐意的。就算那个女孩子再好,朕也不愿意。”

    杨骎彻底通明了。

    前朝和后宫就像两根一明一暗、相互牵制的线。太学培养太学生是未来朝局的新生力量,权倾朝野如徐相自然想要在太学有所布局,只是杨骎在拼尽全力地堵上所有他可能插手进来的缝隙,尽管不能保证后面仍会有太学生投靠徐相阵营,两边相互利用互换利益,至少这场考试,要绝对公平。太学那里受挫,徐相于是就布局后宫,徐婕妤就是其中的一步,现在再安排孙女与太子联姻,要保证徐家和李家从血脉上牢牢绑定,再加上徐婕妤有孕在身,未尝不是存着押宝的心思,怪不得连一向稳重的姐姐都想着栽几朵花在后宫中了。

    “可……可是这跟女学有什么关系?”杨骎没想明白这一层。

    “徐相虽然没有明说要把孙女嫁给太子,但暗示的意思到了,朕也不能明着驳他的面子,所以拿女学出来做个缓冲,事缓则圆,把徐相的孙女和长安城甚至全大唐年纪身份相当的女孩都聚在这里,这里面就有咱们好操作的空间了,懂么?”

    杨骎瞬间懂了皇帝的意思。

    女学一读就是三四年,到那个时候朝局变换不可预测,现在只是相当于给徐相许下一个未来的承诺而已,时移世易的,不好说。

    这就是所谓的事缓则圆。

    杨骎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说了你都不信,”皇帝站起身来,“徐相听说了要重办女学的事,亲自保举长安第一才女万年县主当女学的副学监,做你这个两学学监的副手。”

    “真如海出身皇室,又有才名,素来远离朝局,女学的事情虽说都由皇后决策,但确实要有个人张罗,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徐相果然老辣。”杨骎淡淡说着,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说徐相是不是允诺了真如海些什么?”皇帝问。

    肯定有,但具体是什么,杨骎懒得关心。

    皇帝见杨骎不愿意多谈,笑了笑:“我瞧徐相说不定也想你二人能破镜重圆的意思,不管他允诺了真如海什么,只要你把她拉到我们的阵营里来不就行了?趁这个合作共事的机会,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杨骎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话呢,你叹什么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姐姐杨皇后嗔责道,从延英殿到椒房殿,姐姐和陛下几乎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是以杨骎叹气。

    “姐姐知道覆水难收,我也不逼你们两个一定要破镜重圆,只是眼下这个局势,多一个盟友比多一个敌人要好。真如海,毕竟跟咱们也曾是一家人呢,关陇李氏、弘农杨氏,从北周开始,几百年世世代代通婚联姻,这不是你跟真如海两个人之间的事,这是李家和杨家联起手来对付徐家的事!”

    姐姐突然把这个事情上升到了家族和家族之间的利益牵扯,可见徐婕妤腹中的胎儿多少还是给她造成了一些不安。

    “徐婕妤就算生个皇子,你姐姐我也没在怕的,不管怎么说太子是嫡长子,而且眼看着就要成年,陛下要犯糊涂,祖宗礼法、满朝文武也不答应。姐姐担心的是那个姓徐的小丫头,她若是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就是皇太孙的母亲,未来的皇后,到那个时候,就没有人能够挟制徐相的权势了,在这一点上,陛下从来都不糊涂,咱们两家的利益从来都是一致的!”

    杨骎的人坐在椒房殿里,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的婚姻大事被用来摆弄权术关系,似乎自己的心意完全不重要似的,只要是塞给自己一个女人,自己就可以对她爱的死去活来。

    “况且,你从南边运来的花儿,我瞧着在女学的园子里养一阵子也好,就算到时候不栽到我的身边,移到咱们自己人家的院子里,或者移到你的园子里两枝,知根知底的,姐姐也是心安的。”

    杨骎已经抬脚迈出了椒房殿,挥了挥手作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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