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瑶已经沉沉地睡熟了,她最近情绪平稳许多,大约真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现在成了齐国夫人的干孙女,还要喊皇后一声干娘,上上下下的,再也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看了。

    从重阳宫宴上回来,青杳的心就颇不宁静。

    那个关于女学重启的消息在她心中荡来荡去,撞得她食不安,寝不宁。

    自从女学肄业以来,青杳心中的一部分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四岁,她也曾以为有些事能够随着时间过去,但这些年来青杳也看明白了自己的心,人不管是被推着还是怎么样,尽管是向前走了,但是心还停留在原地。

    青杳决定从十四岁的那个夏天走出来,却不知该朝着哪个方向迈出第一步。

    梁瑶知道了青杳的心事,拍着胸脯子说皇后大约是要让她去读这个劳什子女学的,到时候她就带着青杳一起去,人家是带伴读,她直接带伴师,连功课都不用犯愁了。一想到入读女学就不用面对自己那个后妈李夫人,梁瑶跃跃欲试的,兴致高昂。

    青杳内心莫可名状的忧思被她消解了不少。

    但是宫宴结束后,女学重启的事就再没了动静,青杳没事就总往务本坊学宫那里去转悠,从未见发过公告,这事仿佛就在那日的宫宴上提了一嘴,再没下文了似的,就这么等了得有半个多月,等来了太学放榜的日子。

    九月底的长安城,一清早已经能呵出白气了,只因二少爷梁玎今次也参加考试,慎勤伯府上上下下就张罗着要去看金榜,天不亮就叮叮咣咣的闹腾,梁瑶一头乌发睡得蓬松被吵醒,起床气儿冒得怒火三丈,鞋也不穿就下地,打开房门大叫:“梁玎,人家考中状元也没你这么大排场!动静闹得这么大,我看你要是落榜了脸往哪儿搁!”

    已是立冬节气,寒风一起,直往屋里钻,青杳忙把门关上,把梁瑶拉回屋中:“仔细着了风寒!”

    这么一折腾,梁瑶的困劲儿也没了,却又懒得梳洗,瓮瓮地在梳妆台子前坐着,望着镜中那睡眼惺忪的美人儿发呆。

    青杳把她给罗戟做的新袍子用布包好,打算作为他考中的贺礼。

    “出去转转?”青杳收拾好,一边给梁瑶梳头发,一边试探着问。

    “你是想去看你的情郎放榜吧?”

    梁瑶上次替青杳送过月旦笔记之后,青杳有心上人的事情就瞒她不住了。

    一想起罗戟,笑容就不由自主地浮上嘴角。

    “哟哟哟哟,一说你还真得意起来了,”梁瑶伸手来呵青杳的痒,“羞不羞啊你!”

    “我羞什么?我一个小寡妇,思春还不正常?”

    青杳怕痒,绕着屋子跑,最后还是被四肢修长的梁瑶从身后抱住压在床上,两人笑成一团,都微微出了汗。

    梁瑶掐了一下青杳腰间的软肉,青杳没防备地娇呼一声,轻轻拍了梁瑶一下。

    “还思春呢?都立冬了!”

    青杳拿枕头抵挡梁瑶的攻击,两人累了,气喘吁吁的,就着还温热的被窝,拉过来盖着,一起又躺了一会儿。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怎么认识的?到哪一步了?”梁瑶侧过头来问。

    说起来,都有快一个月没见到罗戟了,青杳没有特别地花时间去想他,只是在不经意的时候眼前突然浮现出他的样子,然后心里一下就空落落的,带动着眼圈儿和鼻子一起发酸。

    “哎,怎么哭了啊?”梁瑶撑起半个身子,看着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枕上的青杳,“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了,快起来快起来,咱们看他去还不成?快快快!”

    二人收拾停当准备出门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天光大亮,太阳升起来,不似早晨那般清寒,梁瑶命府里备上轻便的车,拉着青杳一路就往务本坊驶来,刚到太学辟雍的街口,马车就熙熙攘攘的,再怎么也驶不进去了,两人只好下了车,手拉着手往里走。

    来看榜的人真不少,更有许多是女眷呢,大家都掂着脚尖儿,伸着脖子,望着贴在辟雍南墙上的一张张红底黑字的榜单,有眼疾手快的,看到自家的人上榜了,就大声地奔走相告,喜不自胜;也有那垂头丧气的,大约是没有考中,失魂落魄地脚步叫人看了十分不落忍。

    “你的那位,他叫什么名儿?我也帮你找找!”梁瑶拉着青杳的手问。

    还没等青杳答话,就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回头去看,梁玎整兴高采烈地朝着二人挥手。

    “姐!姐!顾姐姐!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梁玎用手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拼命说服梁瑶的样子把青杳给逗乐了。

    “啥玩意儿?你还能考上了?”梁瑶挑了挑眉毛。

    见梁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叫梁玎一把拉住挤到榜下去验证了。青杳已经习惯了他们姐弟二人这样一惯相互拆台,放手叫他们多看几遍,看准了再回府报喜,可千万别跟打麻将诈胡似的,讨不着赏反招来家中上人一顿打!

    梁玎拽着姐姐梁瑶的手腕子,敏捷地挤进人群中去,青杳也想往跟前凑凑,但奈何人实在太多,自己这身高又实在不占优势,只好双手搭凉棚,踮起脚尖儿,先从那榜单的头名头位看起,这一看可不得了,王适的名字排在第一位,青杳心下叨咕了一句,可别是重名儿吧,但立刻伸出拳头要敲自己的脑壳,王郎君学问那么好,这头名榜首的一定是他,肯定是他!

    没想到,这扬起来的拳头还没落到脑壳上,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给包裹住了。

    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俯身下来靠近青杳的耳侧:“从小被你这拳头敲脑壳,敲傻了,没考中怎么办?”

    青杳一回头,这清澈闪亮的双眸,和泉水一样笑容,不是罗戟又能是谁呢?

    她的拳头要挥向他的脑门儿,被他半道上就截住了,青杳又伸另一只手,也被他半道上截住了,两只拳头握在他温暖的手掌中,青杳觉得耳根有点发热,甚至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

    但是又很想看,忍不住去看,看一看嘴角就忍不住泛起弧度,眼泪氤氲出来,模糊了视线。于是把手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他的手就顺势捧住了青杳那张秀致的面孔。

    “来得这样晚。”

    他轻轻说着,却丝毫没有不愉快的语气。

    “罗戟兄弟、无咎君,”王适的声音适时地响起,青杳还掉着眼泪,往罗戟身后藏了藏,“恭喜啊,罗戟兄弟。”

    “我要恭喜王兄才是,头榜头名,连我都跟着沾光了呢。”

    王适腼腆地一笑,微微地低了低头,然后偏头看向青杳,逗她似的:“无咎君,罗兄弟骗你的,他考中了,你瞧见他的名字没有,就在那儿呢。”

    青杳顺着王适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黑压压一片人头,什么名儿也看不见。

    罗戟在青杳身前蹲下了身子:“来,上来,我驮你。”

    青杳忙不迭地摆手:“不要不要,你看见就行了!或者我等人少了再来看也一样的。”

    罗戟回过头来,仰着头笑着看青杳:“我要我们一起看!”

    青杳还没反应过来,王适已经扶着青杳的后背,架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抬起来,罗戟顺势起身,青杳就骑在了他的肩膀上。青杳今日依然着男装,被驮起来倒没引来什么注意,只是突然升这么高,青杳吓得“哎呀”一声,罗戟立刻抓住她的双手,那一刻,青杳觉得整个世界都安稳了。

    罗戟的名字排在明律科录取榜单的第七位,漂亮的楷体,“戟”字写得很是铿锵,有棱有角。

    罗戟驮着青杳转了个圈儿:“我考上了,青杳!”

    “我看见啦!”

    “我是太学生了!”

    “恭喜你呀!”

    “我太高兴了!”

    “放我下来!”

    “不放!”

    “那你打算要驮到什么时候?”

    “永远!”

    王适只是袖手在一旁看着二人微微的笑。

    直到青杳再三央求,软硬兼施,加上王适在一旁帮腔,罗戟才意犹未尽地把青杳放回地上。

    “无咎君,这回得中要多谢你送来的那份月旦笔记,我给身边同窗数人传阅,受益良多,刚好我和罗兄弟在大理寺一位前辈升迁,不日即将南下往东都赴任了,他组织了个烧尾宴,我们平日里走得近的同僚同窗都会去为他庆贺送行,也算是给我们自己中榜贺一贺,大家都很想认识这位抄写月旦笔记的‘郎君’呢,跟我们一块儿去热闹热闹吧。”

    王适的声音和语气和他的人一样谦谦君子般温润,根本叫人难以拒绝,青杳看了看罗戟。

    “来吧,大家都想认识你。”

    青杳点头。

    这时梁瑶和梁玎姐弟也一前一后地跑到青杳跟前来,人还未到,喜讯先到了:“我们老梁家祖坟冒青烟了,梁玎这榆木脑袋都能考中,虽然排名挺靠后的,但是我想着进太学里熏陶几年,还是能沾染一点文化的吧?”

    青杳浅笑着向梁玎道喜:“恭喜你呀,二公子。”

    “多亏了顾姐姐的月旦笔记!”梁玎上来就要握青杳的手,被罗戟不着痕迹地给拦住了。

    梁玎丝毫没意识到不妥,还继续说:“考题中,恰有一道策论是那日月旦的辩题之一,可不正叫我给赶上了?!”

    青杳回头去求证罗戟和王适,王适微笑着点点头。

    “顾姐姐,我跟我几个考上的同窗组了一局烧尾宴,你来玩吧?”

    梁瑶恨铁不成钢地拉了一下梁玎的袖子:“玩什么玩?你们那些狐朋狗友的局,还想叫顾娘子去?不嫌污糟?”

    梁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讪讪。

    青杳依然浅笑着:“二公子考上了是您有真才实学,月旦笔记不算什么的,您不必放在心上,我毕竟是女子,烧尾宴去了恐有不便……”

    “你穿着男装呢,怕什么?”梁玎没放弃。

    罗戟又要拦在青杳身前,王适向梁玎行了个叉手礼:“不如这样吧,今儿是放榜的大喜日子,我们在西市的阿西娅酒楼也有一场烧尾宴,无咎君是要出席的,梁二公子若是方便也一道来,出席的都是来日太学的同窗,咱们先熟悉熟悉也好啊,您看呢?”

    果然,梁玎也无法拒绝温润如玉的王适的邀请。

    “我……我……那我先去那边打个招呼,你们什么时辰开席啊?”梁玎挠挠头。

    “申时开始,先玩玩行令、作诗、射覆什么的,怕是要闹到后半夜呢,二公子什么时候来都行。”

    “作诗啊……”梁玎面泛难色,“那我到时候看情况吧。”

    王适仍是微微地笑:“好,等你。”然后又转向梁瑶,“梁大娘子上回送月旦笔记来也辛苦了,不若换上男装与无咎君做个伴儿,一起来热闹一下吧。”

    大唐风气开放,男女同席倒是并不避忌,只是梁瑶突然被只见过一面的男子邀约,还是难免愣了一下。

    王适也觉得梁瑶有些尴尬,忙道歉:“是我唐突了,我与罗兄弟和无咎君是旧相识,便没与梁娘子见外,却忽略了梁娘子恐有顾虑,请您宽恕。”

    说罢深深地躬下身子向梁瑶赔罪。

    梁瑶看了看青杳,有点着急,一时没说出话来。

    “我……我……我不是不想去……”梁瑶半天憋出一句话来。

    王适起身袖手微微颔首。

    “真的,刚才宫里传话来说皇后让我进宫陪公主绣花来着……我其实挺想跟你们,哦不是,跟顾娘子一起去找你们玩儿来着。”

    王适的笑容始终是善解人意的:“无妨,以后还有机会。”

    梁瑶听王适这么说反倒更不好意思了:“上次你请我吃的那碗粉我还惦记着什么时候再去吃一碗……”

    “桂州的酸笋,还是挺叫人难忘的,对么?”

    梁瑶一想到上次见他,自己说他家米粉摊上的酸笋是臭的,他既不急也不恼,而是笑笑,说桂州的酸笋,吃一回就忘不了,你肯定哪天还想再来一碗。还真给他说中了。

    梁瑶点点头。

    “欢迎随时来。”

    王适替梁瑶放下马车的车帘,敲了敲车身,马车载着梁瑶得得地走了。

章节目录

好事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羡鹤山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羡鹤山人并收藏好事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