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的阿西娅酒楼并不是一栋“楼”,而是一个大大的白色毡包,尖尖的顶子,像袄祠一样,围着毡包的毡子上绣着日月星辰的图样。

    掀开毡包的门帘,里面便还是入乡随俗地搭了上下两层的木制建筑,正中间的是一张直径三丈许的圆形舞台,木制的台子上不知打了什么油蜡,光可鉴人;围绕着台子的便是一张张散桌,从地上拿过厚厚的、颜色艳丽的波斯毯坐垫,围着那矮矮的胡桌席地而坐,胡桌下面生着无烟的铜火炭盆,桌旁烤着一整只羊羔,香气流窜四溢,真有一种人在胡天北地的感觉。

    青杳和罗戟一走进来,就看见王适在向着他们示意,两人先后入席,王适便介绍青杳是“抄录月旦笔记的无咎君”,一时举坐好几位士子均向青杳行叉手礼表达感谢,更是举起碗杯敬酒。罗戟和王适替青杳拦了一轮,尤其王适嘱咐青杳敞开肚子吃东西,酒有的是,且喝呢,青杳第一次见到在饮宴当中的王适,似乎比往常话多了少许,但风度依然稳健,实在令人感到亲切。

    罗戟只顾着监督青杳吃东西,每样菜都要拿一点到青杳的盘子里,什么鹰嘴豆泥拌土豆泥、还有羊肉馅儿的胡饼、带一点苦味的杂拌蕨菜、热炒的逡巡鱼片、用小牛肉炖的水炼犊……看着青杳塞得两腮鼓鼓,他反倒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笑个不停。

    虽然穿着男装,但青杳身量瘦削、相貌清秀,一眼望去就知是女子,王适和罗戟默契地一左一右坐在青杳身侧,神荼郁垒似的,不叫旁人往跟前凑骚扰了她去,有来敬酒搭讪的,也均被这两位“门神”挡下或者拦了回去,因此青杳感到很是从容舒适,将那葡萄美酒一斟再斟,连着喝了好几盅,只觉得糖水儿似的,十分爽口好喝。

    有好事者凑近青杳和罗戟问二人是什么关系。

    两人现在已经相当默契,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微笑答道:“亲戚。”

    那好事者听到这样的回答更来了兴趣,不依不饶地问:“姑表亲还是姨表亲?”

    见这人好不识趣,王适拍了拍罗戟的肩膀,起身拉着那个多嘴的好事者去一旁灌他酒了。

    青杳和罗戟低下头偷偷地笑,这时胡姬端上来一瓮汤羹,洒了重重的胡椒,青杳老远就闻到味儿,连着打了三个喷嚏,胡姬热情地先给青杳盛了一碗,还操着不太熟练带着西域口音的汉话劝青杳尝尝,那汤羹又酸又辣,里面有肉丁、豆腐、山蘑,还有些青杳没见过也尝不出的食材,在胡姬碧蓝眼眸的注视下,青杳一碗下肚,额头竟生出细细的汗来,顿觉周身毛孔舒张,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这时青杳才留意到桌案的另一侧有两张面孔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可不知怎么就是想不起来,正暗自懊恼是不是刚才酒喝得太猛,或者只是单纯地岁数大了。王适从隔壁桌拉过来一位中等身高却身材胖壮的汉子来,一时间桌上的人除了青杳,全部站起来向这汉子敬酒,恭贺他右迁东都任大理寺丞。罗戟悄悄告诉罗戟,这便是大理寺的羊大人,很是关照他和王适的,青杳听了也遥遥敬了这位羊大人一杯,羊大人来者不拒,而且似乎喝得已经有三五分醉意,脸上都开始泛红,笑容更多,笑声也更大了些,拉着席间罗戟、王适这些晚辈的手止不住地念叨,关照去了东都一定要找他云云。

    这时,隔壁桌来了个提着锡酒壶的年轻人,先给羊大人将杯中酒斟满,然后乐乐呵呵地问了一句:“羊大人难道还是独身往东都赴任吗?怎没个夫人同行?”

    这句话瞬间点燃了席间的气氛,别桌的青年也过来一起起哄凑热闹,一时间奚落打趣羊大人年过三旬仍是光棍一条的俏皮话此起彼伏、层出不穷,听得青杳几度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也就是今天气氛好,否则有些玩笑话平日说出来恐怕是要翻脸的。

    罗戟见那些人嘴里没高没低没个把门的,迅速回到青杳身边捂住她的耳朵:“污糟话,不能听!”

    青杳看他喝得已经有点上脸,把他的手取下来,从桌上拿清凉的果子露给他喝。

    罗戟倒是没有醉,只是话比平常多了些:“羊大人挺不容易的,原配夫人生孩子难产走了,这么多年都只有他一个人。据说前一阵儿他母亲的手帕交有一个女儿孀居在家,于是两家便想撮合这门亲事,可是你猜怎么着,到了相亲见面的那天,羊大人在聚香楼的雅间里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女方都没来。”

    罗戟表情认真地在为羊大人打抱不平,直说那缺席的女方没有礼貌、识不得真英雄。

    “羊大人这些年破的案子可多了,什么无头尸案啊,还有那个纵火灭门案,都是羊大人破的!”

    青杳听到这里,只觉得头皮发麻、哭笑不得,啊……原来他才是自己要见的那个大理寺的羊大人啊,谁又能知道那天在聚香楼走错了门,见到了另外一位杨大人呢,那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罗戟哪知道这里的乌龙,仍给青杳继续分说:“那时候,羊大人的升迁令还没下来,羊大人一怒之下就立誓绝不娶长安女,要去东都结一门亲事!”

    青杳为这世间事的巧合而笑:“那我们得敬羊大人一杯,祝他早日在东都娶一位美娇娘啊!”

    “对!”

    罗戟拉了青杳的手,站起来,举起杯中酒:“祝羊大人早日在东都娶一位美娇娘!”

    罗戟的祝词引来了大家的声声附和——

    “祝羊大人升迁成亲双喜临门,好事成双!”

    “祝羊大人步步高升!”

    “祝羊大人三年抱俩!”

    “祝羊大人儿孙满堂!”

    祝酒词到后面越来越跑马溜溜的不靠谱起来,但都是吉祥话儿,羊大人也乐呵呵地一一笑纳。

    就在这个当口,青杳突然想起来邻座那两个正在向羊大人敬酒、看着面熟的人是谁了。

    是当年自己因为《咏竹》那首诗被从女学连夜带走、关在一间黑屋子里连夜审讯了自己三天三夜的那两个狱丞。虽然时隔多年,他二人轮廓也微微发福,但样貌没有大变,青杳确定是他们。

    青杳突然觉得胸口一窒,有点喘不上气来。

    那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可是每当与那件事有关的一切浮现的时候,青杳总免不了有些失神。

    尽管那两个人过来和罗戟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和青杳的距离近在咫尺,也并没有认出来她就是当年那个因为写“反诗”受审的女学学生。毕竟,这些年青杳的变化也不小,那时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身量和样貌,现下早已是个妇人了。

    “怎么了?”罗戟敏锐地留意到了青杳的变化,“是不是酒劲儿上来了?哪里难受?喝水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青杳抬起手背触了触脸颊,手背冰凉而脸颊有点烫,正是喝了酒的热气窜上来,天色渐暗,毡包里更加热,酒气更加浓重,青杳有一点点晕了。

    “没事儿,我去后面洗把脸就回来。”

    罗戟立刻起身扶青杳:“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我没醉,”青杳把罗戟按回去坐下,小声说,“我还得解手呢,你跟着不方便,我去去就回的。”

    这时,一股凉风旋进来,一身锦衣华服的梁玎卷起帘子走进来,身后还带了三两个跟他打扮类似的世家子弟,见着青杳眼睛一亮,热情地挥手打招呼,青杳立刻把他交给罗戟,然后绕过一张张酒酣耳热的桌席,绕到毡包后门外的溷藩来。

    青杳从水缸中掬了两捧水洗去脸上的酒热,已是立冬时节,日落以后夜里寒凉,青杳打了个激灵,倒并不急着回去,想吹吹风再说。

    毡包后面是流水淙淙的护城河,哗啦啦的水声和帐中宴饮笑声如两个世界。

    一阵呕吐声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羊大人和王适的声音。

    “不是,不是,”羊大人的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委屈的哭腔,“那些案子都是我破的,是我破的,无头尸案、纵火灭门惨案,都是我查出的凶手,我去抓的人,可是呢……没用!苦活脏活累活都是我干!报功立赏轮不着我……”

    “大人,都过去了,这不就升迁了么,往后都是前程似锦的好日子。”

    青杳立在一侧静静地听着,不敢随意走动,怕打扰他二人的私语。

    “你还是没明白我跟你说的意思,”羊大人的语气中醉意夹着清醒,使人难分是醉是醒,“你大哥我,今年三十五了,去东都做个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这辈子也就到头了,再往上……”羊大人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再往上,没有门,看不到路了。”

    羊大人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悲怆,在这个初冬的夜里显得格外凛冽。

    “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大哥!”

    王适的语气像哄小孩儿似的:“羊大哥,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您才三十五,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远着呢,恐怕要不了多久,我们这群人又要去东都赴你升迁的烧尾宴了。”

    羊大人笑了,笑容和笑声如孩童般,他像是突然酒醒了一样,拉着王适的手:“远达老弟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人生过半,少年意气消磨,曾经不信邪,而今不得不信命了。”

    羊大人的吐字清晰,但是脚步却踉踉跄跄的,王适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扶着他走,但羊大人身形肥阔,王适虽也并非弱不禁风,但相形之下,还是略显单薄了,深一脚浅一脚的,突然羊大人身子一歪,两个人差点都摔倒,青杳见状,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架起了羊大人的另外一条胳膊,平衡了一些王适的压力。王适一见是青杳,只是微微笑了笑。

    羊大人周身的酒气喷出来,青杳有些不习惯,偏过头,可是羊大人却偏偏要看清楚搀着自己的人是谁:“嗯?你是哪儿来的?”

    王适把羊大人的注意力拉回去:“羊大哥,这是罗戟啊,经常跟在我身边的小兄弟,您不记得了?今年也考上太学生了。”

    羊大人这才“唔”了一声表示有印象,嘟囔了一句:“我记得你挺大的个子,怎么变矮了。”

    好在羊大人没有纠结青杳的身高,而是语重心长道:“你们俩都是好样的,前途无量。我啊,一是吃亏在读书少,我若有远达老弟的学问,恐怕也能混个五品官当当。”

    王适和青杳只是搀着这位醉酒的老大哥,听他把腹中委屈倾诉出来。

    “可是光会读书不行啊,远达老弟,朝中有人,方好做官,我悟了半生,方才悟透这个道理,可惜为时已晚,我跟你说这样的话,是不希望你走我这样的路。”

    王适淡淡地笑了:“大人的路怎么不好了,若有大人的成就,我回桂州老家祭祖也就有交代了。”

    羊大人却突然推开二人的搀扶,像耍小孩子脾气似的:“不够!不够!不够!你千里迢迢来长安干什么来的?就为了做一个六七八品的芝麻小官儿?长安居大不易你不知道吗?你在桂州坐拥八百里山水甲天下,满目秀色,你来长安吃这个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干什么?”

    王适突然哈哈地笑了,那笑声格外爽朗:“桂州的八百里山水秀色又不是我王适的!”

    笑完,不高不低地温声说道:“大哥的意思我都懂的,您的话,我听进去了。”

    “听进去就好哇,”羊大人又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听进去,我就给你指一条明道,走不走得上去,怎么走,看你自己造化了。”

    王适和青杳又搀扶住摇摇晃晃的羊大人。

    “远达你呢,读书的脑子我不操心,但是进了太学这种地方就得留神,多长几个心眼子。太学的杨大人,是个值得追随的人,你记住我的这句话。”

    王适没说什么,倒是青杳没忍住,开口问:“杨国舅吗?”

    羊大人没有回答,而是偏过头对着王适,继续着自己的话头说下去:“我跟你说一件小事你就知道了。那一年是哪一年来着,总归我在大理寺已经干了三五年,算是个小头头了,哦对,董公坏事的那一年,你知道杨骎是董公的大儿子吧?”

    王适摇了摇头,羊大人感慨了一句还是太年轻。

    “那一年的夏天,董公的事还没有昭告天下,只是押入诏狱审理,好像有个太学的学生因为这事有感而发写了一首诗,当天晚上就被大理寺派人从学宫里给抓起来了。”

    青杳脚下绊了一下,几乎站不稳,望着王适投来关切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羊大人的话还在继续,这回酒劲儿是真的上来了,他说话已经有些大舌头。

    “案子不是我亲自审的,只是听说就为了一首诗,三天三夜没让那小孩睡觉,水米未进,非得说那小孩写的是反诗,那个时候写任何跟董公有关的事情都有可能挂上这种抄家灭族的罪名,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可是那个小孩懂什么呀,我手下两个负责审讯的小兄弟说,那小孩连董公是谁都不知道,就写了一首跟竹子有关的诗。可真要按当时的情形,这孩子不说诛九族,起码得判个全家流放岭南三千里的。”

    青杳胸口里有什么东西拦不住地往上涌,鼻子一阵酸涩,豆大的一滴眼泪啪嗒掉落在地。

    好在这样的冬、这样的夜、这样的风、这样的弦月,谁也没有留意到。

    王适和青杳架着杨大人绕过白色的大毡包,从侧面往大街上慢慢走,慢慢走,听他慢慢说。

    “那时候杨大人早就跟董公断绝父子关系了,那时候虽然他还不是陛下的小舅子,但也是博陵侯的外孙,长安城有名有款的风流才子、五陵少年,虽然犯事的是他生身的父亲,可是他母亲早就把他们姐弟两个从董家摘出来,是杨家人了,照理说,犯不上搭理这个事。”

    “可是什么叫仁义?就因着人家小孩为他父亲写了一首诗,或者也不是为他父亲写的,抑或只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再或者什么都算不上,就只是无故被牵连到党争这个事情里来的一个非亲非故的人,他愿意亲自出面,花五百两银子,把这事平了,把这孩子放了,不留案底。”

    青杳忽然站住了,而王适一步迈出去,羊大人在两人之间牵扯着,摇摇晃晃了一下。

    一阵风吹过来,青杳觉得自己的肋骨都在发抖。

    “此……此话当真?杨大人花了五百两银子把那个人……”青杳磕磕巴巴的,说不上是冻的,还是什么。

    羊大人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看夜空疏朗的星:“笔录是我烧的,杨大人亲眼看烧成了灰以后给的我银票。”

    王适总算问了一句:“他不怕自己本来能够独善其身,却因为这次插手而横生枝节么?”

    青杳也想问这个问题。

    羊大人只是反问:“什么叫仁义?”

    然后自问自答:“只要你是他的人,他就来保你,小事最能看出人品,连一个非亲非故的太学生他都愿意倾力相助,更何况心腹股肱呢?”

    王适和青杳俱沉默了。

    走到了毡包临街的正门,羊大人一挥手,不远处车夫驾着一辆马车而来,马蹄踩在青石板的路上,声音很是轻快。

    “远达,倘你不是个仁义之人,我便建议你去投靠徐相了,可是徐相手下的人,用过即抛,不过是因利而聚,能得几时长久?咱们寒门清流不易,做官,终究还是讲究个门庭出身,需要朝中有人的。可人跟人不一样,追随恩师,人品为上。”

    羊大人的这几句话倒像是完全清醒的人说出来的了,不见一丝醉意。

    马车停在三人身前,羊大人扶着车夫的胳膊,胖圆的身躯灵活地跳上车,进了车厢还不忘撩起车帘又嘱咐一句:“远达、罗戟,话已至此,两位好自为之。苟富贵,勿相忘。”

    说着遥遥抱拳,马车得得地行远了。

    曾经,青杳以为是老天爷当年抬起手放了自己一马。

    岂料,拂过岁月的手竟然是那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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