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羊大人,青杳和王适两个人似乎有某种默契似的,谁都没有提起刚才的谈话,只是沉默着走回毡包。

    王适撩开门帘,青杳跟在他身后,热气一团扑面而来,毡中丝竹鼓乐已起,胡姬在正中央的圆台上扭动肚皮,舞得妖娆,又是人间的活色生香了。

    “我看不惯胡姬这肚皮舞,总觉得水蛇似的,看了要做噩梦的,哎哟,阿弥陀佛。”

    二层的雅间都是用毡布帘子围着隔开的,想要看乐舞,把朝着圆台一面的帘子拉开即可,看着好友洪泰峰对着胡姬的肚皮舞敬谢不敏的样子,杨骎笑笑,把帘子又拉起来,这样这单独的空间又是他们二人独处了。

    这家阿西娅酒楼的烧羊尾最是正宗地道,且这个季节的羊尾最是肥嫩,只短暂地供应一段时间,逾期不候,两人俱是老饕,既不招呼,也不客套,挥筷向羊,不问世事。

    直到将那佳肴都送入腹中,杨骎才满足地长舒一口气:“你进趟城,就为了约我吃一盅烧羊尾?”

    洪泰峰将那黑色的砖茶酽酽地给二人各沏了一杯,端起来嗅嗅茶香,然后小小啜饮一口,扬了扬眉毛,脸色很是喜悦。

    “不约你约谁?现在长安城也就只能约到你了。”

    楼下传来击节传令的笑声、叫声、鼓掌声和劝酒声,很是热闹,洪泰峰撩开帘子一道缝看了看。

    杨骎缓缓饮茶解释道:“楼下是烧尾宴,都是今年刚考上的太学生,一放榜就来了,热闹一下午了。”

    洪泰峰端起茶杯,又放下了,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着杨骎:“还记得咱们当年刚考上太学那会儿吗?”

    杨骎撩开帘子,看着楼下笑闹的少年们:“怎么不记得呢,你那时候连官话都还说不顺溜,把鞋子叫孩子,把孩子叫伢子,闹了不少笑话。”

    洪泰峰“啧”了一声:“那还不是你挑头儿整天拿口音的事笑话我,挨了我一顿打,老实了吧?就显得你会说官话似的!”

    陷入不打不相识的回忆,两人都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

    洪泰峰给杨骎的酒杯里斟了半杯酒,不胜唏嘘地感叹,“你说,今天的他们会不会走上我们当年的老路?”

    杨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在所难免。”

    “本来,你我都算是局外人了,只是子腾兄,你现在却在回头往局里走。入仕,比出世难呐,咱们那一届,也就只剩你没有向徐相妥协了,我敬你!”

    杨骎举起杯子和洪泰峰轻轻一碰,玩笑似的:“我以为泰峰兄归隐山林早就不问世事,不想却是人在山野,心在庙堂。”

    “我是小隐隐于野,你是大隐隐于朝,论道行,我离你差得远了。”洪泰峰的表情有些忧伤,“说心里话,我这样的寒门子弟,想出世,家中还有两亩薄田做退路;可你这样世家的出身,看似有许多选择,却是事事身不由己的。”

    杨骎举杯:“知我者,泰峰兄也。”

    洪泰峰将红泥小火炉上的热酒继续温着,语速也变得慢条斯理起来:“从前的时候,世家和寒门之间、你我之间,还能借由太学这片净土处出些真感情来。可是徐相把持太学这些年下来,能考入太学的寒门子弟都寥寥无几,世家子弟几乎各个出生就带了派系的色彩,放眼望去如今的官场,不是世家出身的子弟牢牢把持着大权,就是寒门一路苦读攀附上去的士子爬到高位后拼命百般的腐败补偿,徐相为了巩固自己的党羽和势力,明目张胆地以贪养贪,长此以往,我大唐的国祚可还怎么得了!”

    洪泰峰越说越激动,将酒盅拍在桌子上。

    相比之下,杨骎要淡然得多,可这淡然也带着冷漠,冷漠也就意味着心死。

    “贪腐的问题,上千年都没有解决过,再英明的君主也不过尽量做到损有余而补不足,水至清则无鱼,泰峰兄说的问题,本朝有、前朝有、朝朝有、代代有,你我解决不了,没人能解决的了。帝王之术,就是平衡之道,世家也好,寒门也好,都只是帝王秤盘上的砝码罢了。世家就出不了清官吗?寒门就不贪污吗?恐怕不是这样吧,都是非人力所能撼动之事。”

    “子腾兄,太悲观了,这不像你。你既然接掌了太学这摊事,便该树个正气清风来,也让寒门子弟看到些希望,也给朝廷培养几个真真正正的股肱人才!”

    杨骎只是浅饮杯中酒。

    洪泰峰也意识到自己话说过了:“你看我,只知道纸上谈兵,不知你亲手操办的难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徐相把持太学十余年,根基深厚,哪是那么容易撼动的?当初,若非我胆怯惧事,也就不会弃官从商,怎么现在反倒说起你的长短来,是我失言了,我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杨骎按住他的酒杯:“哪里就至于到赔罪,泰峰兄跟我也这样客套见外起来。”

    洪泰峰放下酒杯,微微摇头:“我恰是知道你如履薄冰的难处,才自惭形秽,是我太懦弱了,选了更好走的路。”

    杨骎笑着摆了摆手:“你弃官从商,是因为眼里揉不得沙子。路不分难走好走的,甭管往哪个方向,最后总归都会走到你该走的路上去。”

    洪泰峰细细咀嚼这句话,笑笑:“你眼里能揉得沙子,这就相当不简单了。”

    换杨骎给洪泰峰斟上酽茶:“我只是不愿把这世道拱手相让给不堪之人罢了。”

    洪泰峰抱拳:“子腾兄的一步不退让,朝局才有一丝天光希望在。太学的事,要钱要物要人,你尽管开口,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话题终于又轻松起来,杨骎用指节敲敲桌子:“放心,绝不跟老兄你客气!”

    洪泰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哟,光顾着跟你聊天,什么时辰了?我得出城回家去了。”

    杨骎身子往后一仰,半卧在波斯地毯上,表情十分不解:“这么晚还出城?我府上是睡不下你么?”

    洪泰峰已经匆匆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出门前只跟夫人报备了来吃顿饭,夫人一听说是跟你吃,已然面色不善,夜不归宿是肯定不行的,我必须得赶紧回去了,再晚,城门要关了,跟夫人就解释不清楚了。”

    杨骎很不屑地奚落他:“瞧你那点出息,你振一下夫纲行不行?”

    洪泰峰根本不理会他的话:“你懂什么!听夫人的话,路才走得长远,走得稳健,我可不像你,出来进去也没个人关心惦记,光棍一条,哪里懂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

    杨骎被戳中心窝痛处,伸腿就去绊正要出门的洪泰峰:“闭嘴吧你。”

    洪泰峰走到门口,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早上我去归元寺上香的时候,得舍大师还问起你,说你有日子没去了。话说,你要找那个‘玉兔精’找着没有啊?老和尚都替你惦记着这一挂呢!”

    杨骎浮起一丝笑容在嘴角:“去去去,别瞎惦记,老和尚红尘心不死,老惦记着我的姻缘做什么!”

    洪泰峰乐了:“哟,看这样子,是铁树开花,殊为不易,什么时候能有喜讯?我送厚礼给你!”

    杨骎没答他,心里却想路长着,不能急,那么久都等了,不在这三两日之间。

    “快走吧,再晚点回去该挨打了。”

    洪泰峰不耐烦地一挥手,杨骎也扬了扬手作别,心里其实是有一点羡慕的,要是也有个等自己回家的人,自己还在这耽误什么功夫呢?

    楼下的音乐响起来,鼓点越来越密,杨骎拉开帘子,向下望望,原来是胡姬从酒客中拉人到中间圆台上跳舞了。

    “要不你也下去跳跳舞乐一乐吧,”洪泰峰建议,“但是要小心,这家的胡姬热情,可是跳舞的金刚罗汉可不好惹,若是见到漂亮男子,少不得要灌酒捉弄的,你可要当心。”

    杨骎看着圆台上的少年们和胡姬舞得热烈,虽然没什么章法节奏,但青春就是今夜最好的注脚。

    “害,瞧我说什么呢?还当你是当年那个诗酒风流遍长安的杨骎,你如今看看就得了,别去凑年轻人这热闹了,没得掉价,半个老头了都,还打着光棍,只能上胡姬酒肆来消遣,多可怜呐。”

    洪泰峰故意气杨骎,杨骎从桌上捏起一枚红枣弹出去,正弹他后脑勺上,洪泰峰哈哈大笑地推开门走了,只留杨骎一人在雅间。

    青杳被碧蓝眼睛的胡姬热情地往跳舞的圆台上拉,胡姬看着瘦瘦高高的,劲儿可真大,任青杳如何装醉耍赖抵抗都无用,被抓住胳膊肘给从坐垫上拽起来,王适躲得倒快,在一旁袖手鼓励青杳快去,青杳觉得这番出丑在所难免了,于是便薅着罗戟的领子把他也拖上台去,这才叫一体同心、共同进退么!

    台子上,梁玎已经扭啊扭啊扭在舞台中央,由于胡姬们的热情相邀,更多的人加入进来,大家都已经喝得有三五分醉意,伴随着音乐鼓点群魔乱舞起来。

    胡姬们穿梭来往在胳膊腿不甚协调的准太学生们之间,并且有心捉弄这些青春的少年郎们,她们用颜色鲜艳轻柔的臂纱巧笑而温柔地绕过他们的脖颈、手臂或腰间,然后和同伴踩着鼓点节奏变换位置,胡姬们穿着一样的舞衣,又俱是棕发碧眼,还以薄薄的面纱遮住眼睛以下的面孔,几个来回下来,早就分不清眼前这个胡姬还是不是同一个了,而胡姬们就在这个时候收紧那长长的臂纱,一时间,只见太学生们头碰头的、脚绊脚的、被捆在一起的,跌跌撞撞全摔在圆形的舞台上,痛得“哎哟哎哟”的叫,让人看了忍不住捧腹,而摔倒在地的可就被那唤作金刚力士的男舞者给“请”下台去了,少不得灌几盅马奶酒去,原本就晕晕乎乎的,这下更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青杳只专盯着带自己上台的舞姬,她将臂纱绕在自己脖子上,青杳就一个优美的翻身再钻出来,她要把青杳和另外一个少年缠在一起,青杳就一个转身和她换个位置,独善其身出来,是以几个回合下来,青杳踩着鼓点,掌握了她们的套路,居然有些兴致盎然了。

    胡姬用眼神和动作示意青杳和留在台上的其他酒客模仿她的动作,她拍手,青杳也拍手;她跳跃,青杳也跳跃;胡姬拉着青杳,一会儿上前三步,一会儿退后两步,然后又握着她的胳膊转起圈圈,胡人的舞蹈自在随性,没什么走位的讲究,青杳跳得也很开心,酒气随着舞蹈出来的汗水蒸发了,头脑逐渐清明起来,回想起自己退学以后就再没有跳过舞了,那时候总把跳舞当做考试和课业,去细究细抠每个动作和走位,哪比得现在就只是单纯的跳舞呢?像走路一样、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蹦蹦跳跳。

    今夜、在此处、在此刻,青杳就只想跳舞,人生得意须跳舞,人生失意更须跳舞。

    青杳现在能够站在这里,是因为曾有看不见的手护佑着,还活着就已经是奇迹。

    此时此刻,正当跳舞。

    鼓点一换,乐曲变得快而密集起来,青杳模仿胡姬的动作,在这偌大的圆台上旋转跳跃,她们彼此擦身过对方的肩膀,高举手臂,掌心相合又分开,然后又快速地十指相握,就像一对难分难舍的恋人,再用肢体表达自己如泣如诉的爱意,最后收尾在胡姬捧起青杳的脸颊,青杳发现她的那一双覆着小伞似的睫毛下的一双碧眼蒙着淡淡的泪光。

    鼓点又慢下来,青杳退后几步,抬起双臂,以双手遮面,伴随这个优雅的节奏,跳起了自己曾经最擅长的《扇子舞》。原本是要双手持扇的,但是现下无扇,就用双手代替。扇舞是和六幺齐名的慢舞,顶尖的扇舞舞者会灵活应用手臂和肢体动作的配合,让舞蹈动作既富有可看性的同时,还不叫看官看见舞者的真正面容。青杳的两条手臂灵蛇一样的曲曲绕绕,总有一只手遮住自己的半张面孔,或者两只手在脸部前方变换手势,诸般变化中绕到胡姬的身后,轻轻解下她脸上的面纱,一个转身绕回来,蒙在了自己的脸上。

    胡姬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和欣喜的表情,似乎很愿意与这样的搭档共舞,于是也扭动双臂,活动腰腹,她腰上裹着一条缠绕着许多锡片的腰带,一动起来哗啦哗啦响,胡姬扭动起水蛇一样的细腰,腰带上的亮片流光四溢,恍得人眼花缭乱;青杳抬腿过顶,久疏练习,这一下差点闪了腰,也顾不得让腿脚在空中停顿,立刻召回落地,以一个“仙人抚我顶”的姿势收尾,最后一个动作落在双掌张开,仅能从指缝中看到双眼为止。

    青杳听到台下的喝彩声,太吵以至于仿佛很遥远似的。她摘下面纱还给胡姬,然后右腿撤后半步屈膝弯下腰去,右臂在身前划了半圈,然后右手扶在左肩上,行了一个典型的胡人见面礼。

    胡姬笑了,甜美的笑容里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

    还没等青杳站直身子,她就突然被人抬起来了,青杳只觉得视线一下从胡姬的笑容往上移,移到白色毡包高高的穹顶上去了,青杳余光往身周一瞥,原来是那六个金刚罗汉的男舞者把自己平举了起来,正绕着圆圆的舞台在走,走了三圈后才把青杳放回地上,青杳这才发现,自己被这六个金刚罗汉给围起来了。

    金刚罗汉们个个身材高大威猛,上身□□,涂着油脂,胸前毛发丛生,在灯光下显得尤为野性,再加上胡人有在身上纹花绣的习惯和传统,青杳本来就惧怕身材精壮魁梧的男子,这时被这样原始的气息围堵包裹住,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不安了,只想瞅准个空隙跑下台去。

    可那六个金刚罗汉也看出了青杳的意图,愣是把包围圈裹得密不透风,并且围着青杳跳起了胡人的战舞,他们□□的双足重重地踏在舞台上,发出如雷震般滚滚的声响,震得青杳心惊肉跳,跟他们山一般的身躯比起来,自己简直就跟个小鸡崽似的。每当青杳想要突破两个金刚罗汉之间的缝隙的时候,总是被他们轻轻一拨就拨到了另外一边,青杳像个陀螺似的被他们拨过来拨过去的,两三轮下来,已经有些头晕眼花心慌了。

    而此时金刚罗汉们开始围着青杳跳起了胡旋舞,越转越快,而且还拉着青杳转,青杳被这个金刚拉着转了几圈,又被传给那个罗汉接着转,脚下的步伐明显不稳了,这样下去,马上就得摔个倒栽葱。

    丢点人倒不怕,毕竟这里也没什么人认识自己,就怕摔个头破血流的,破相了可怎么好呢?

    想着,转着圈,青杳已经晕了,眼前的六个金刚罗汉开始出现重影儿,一个个的叠起来,从六个到十二个再到十八个,然后一层一层摞上去,一层一层叠上去,青杳有一种想要吐的感觉。

    不知后背被哪个金刚罗汉推了一下,青杳整个人踉跄地向前迈了两三步,就在失去平衡要摔倒时,后腰突然被一股大力抓住了蹀躞带给拉住了,挽回了向前的扑势,可还是头晕,青杳腿一软,差点双膝又跪下去,抓着自己后腰蹀躞带的那股力量并没有放手,另一只手抄到青杳身侧握住了青杳的上臂,就这么着,青杳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双脚离地,就这么被一手抓着胳膊,一手提着蹀躞带环着腰的转了个圈,给提溜下了圆圆的舞台。但是人影纷乱,灯影幢幢,青杳根本没看清提溜自己的人长什么样子。

    落地的时候,青杳直接踩在了对方的靴子上,扎扎实实的踩上去,为此还失了平衡,差点又往侧面歪倒下去,好在那人没撒手,拽着蹀躞带,又给青杳扶直溜了。青杳低着头说对不住,看着对方穿着一对簇新的虎头靴,靴子尖儿翘起头来,很是可爱,俯下身子打算替人家掸掸鞋面儿,毕竟是新靴子,要是青杳穿新鞋被人扎扎实实踩这么一下,气都要气死了。可是身子也没俯下去,就头一晕撞在了人家的胸口上。

    青杳连声道对不住,但这实在丢人丢大发了,她恨不得以手遮面,遁地而逃,但是对方扶着青杳的肩膀把青杳给扶住了。青杳微微抬起头看这人,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仿佛自己是眼花了。

    “青——无咎!”

    青杳听见罗戟在叫自己,那个“青”字在舌尖上就撤了回去,是了,出门前青杳特地嘱咐过他,在外面当着人,一定得叫自己“无咎”来着。

    罗戟一路小跑过来,从身后扶住了青杳。直到靠在他的身上,从刚才开始一直充斥着的那种慌乱的感觉,才逐渐弥散了。

    又听罗戟用饱含喜悦的声音喊了一声:“老师!”

    青杳站稳身子,定定看住刚才把自己从舞台上提溜下来的那个人。

    没有眼花,果然是杨国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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