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在楼上雅间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和胡姬手拉着手转圈圈,一转眼,就被那些被称作金刚罗汉的男舞者给包围了,想到洪君离开前说他们会捉弄欺负跟胡姬跳舞的人,心中一紧,怕她吃亏,立刻下楼来把她从一群大汉中给拎出来了。

    此刻,她似乎还是有些脚软,细瓷一样的额头上泛着微微的汗,仿佛蚌中珍珠似的泛着光,头顶挽着发髻,头发拢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饶是那样的又蹦又跳也不见散乱,一根墨色的发带束在髻上,分成两股垂下,一股顺着后背贴着腰,另一股斜斜地擦着脸颊搭在身前,她扬扬手,把身前这一股发带撩到背后去了。

    “老师,您也在这里,真巧。”

    看样子,罗戟并不知道他身边的无咎和自己认识,杨骎也正犹豫要不要与她相认,但是看她的样子,杨骎微微皱了下眉头。

    她像是犯了错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学生,微微低着头,回避看杨骎的眼睛,见到罗戟来了仿佛盼来了救星,目光闪亮了一下。杨骎看着她就好像找到了老母鸡的小鸡崽似的,从袖中欲盖弥彰地伸出手指,轻轻牵了牵罗戟的袖子,然后不露痕迹地慢慢从自己的身侧挪到他的身后去,和自己隔开了两步的距离。而罗戟也有意无意地微微抬了抬胳膊,把她拢到自己的身后,仿佛他有个不存在的羽翼,要庇护着此刻并无危险的她似的。

    杨骎眯了下眼睛,目光从罗戟扫射到她。

    刚才她跳舞的时候,脖子上用一根红绳挂着的一个东西蹦了出来,杨骎拽她下台的时候看清楚了,那是一枚金戒指,山峦绵延的形状,杨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在东都的时候,他陪着罗戟去金铺子里挑的,罗戟说要送给他的心上人。

    青杳摸了摸挂在胸前的那枚金戒指,然后把它塞回到衣服里,隔着衣服又捏了捏,这个护身符和这个动作能让她感到心安。

    杨骎看着眼前的她和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些事情这样明显,无需明言。

    青杳见杨国舅的脸色铁青,跟平时见到的样子很不一样,吓得她往罗戟身后躲了躲。

    刚才胡旋舞转了太多圈,青杳直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过来,只是六个重影儿减少到了两个,她手指揪着罗戟的袖子,怕头晕摔倒,却还是晃悠了一下。

    杨国舅语气冷淡中带着责备:“站都站不稳了,像什么样子!跟我上楼喝碗解酒汤去!”

    说罢转身往楼梯走去,那转身的一刻“呼”地带起一片风,扑到青杳的脸上。

    “走吧。”罗戟扶青杳。

    青杳抗拒地摇了摇头,往后退了退。

    罗戟温和地笑了:“别怕,老师人很随和。”

    青杳继续摇了摇头:“我刚才踩着他脚了。许是为这个事生我的气来着。”

    罗戟看看青杳的别扭劲儿,又回头看看杨骎已经上楼的背影,安慰青杳:“不能够的,再说,还有我呢。”

    杨骎站在楼梯上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两个窃窃私语,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憋得慌。

    “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青杳被罗戟连哄带劝、半拉半拽地给带进了二楼的雅间,两人一起跪坐在杨国舅对面,保持着师生之礼。

    其实青杳并没有喝醉,但是余光瞄到罗戟已经端起碗,只好也不情不愿地拿起勺子,在碗里搅啊搅啊的,踅微一抬眼,发现杨国舅正在瞪着自己,只好赶紧低下头,舀起一勺解酒汤送入口中。

    这阿西娅酒楼的解酒汤也不知是什么配方,闻着就放了许多醋,只喝了一口,就酸得青杳五官皱在一起,真想原路吐回碗里。可是对面坐的又是杨国舅,罗戟的老师、贵人,以后少不得要看他脸色行事的,青杳觉得别说是醒酒汤了,就算是毒药,自己也得痛快地仰脖一饮而尽。于是愁眉苦脸地咽了,打定主意再不喝第二口。

    杨骎看着她。

    她手里的小勺子不断地在汤碗里搅啊搅啊,似乎是想让那滚烫的解酒汤快点凉下来,这让杨骎回忆起那天重阳宫宴上她剥石榴的样子,她吃东西的时候总是这样慢条斯理的。

    今天她穿了一身墨绿色宝相花纹的织锦夹袍,领扣的纽子是莲子形的,解开后翻出左右两片的领子来,露出和袍子上一样的枣红色宝相花纹,正是时下流行的样式。她低头喝那解酒汤,身后的墨色发带又垂到胸前来,发带的末梢快要垂到碗里的时候,杨骎有心伸手帮她撩到身后去,她却自己提前动手了,杨骎刚抬起的手无处安放,只得中途去端桌上的茶杯,假装没有在看她。

    罗戟放下碗,里面的解酒汤已经喝得涓滴不剩,他抬起头对着杨骎露出清澈的笑容,一如往常,但是今天这个笑容在杨骎看起来却格外刺眼。

    因为杨骎留意到他身上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宝相花纹织锦夹袍,翻开的领子露出墨绿色打底的宝相花纹作为呼应。

    他们两个的衣服……是互为表里的。

    一阴一阳,相互依存。

    好一对红男绿女。

    杨骎突然觉得眼睛酸涩胀痛起来。

    “对了老师,”罗戟坐直身子,眼神看了看她,“这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我的那个——”

    罗戟在介绍她是他什么人的时候顿了顿,仿佛在等待她的授意。

    杨骎想都没想就接话,似乎想要否定什么:“姐姐。”

    罗戟也同时张口说:“无咎。”

    两个人的声音撞在一起,七零八落地撞碎了,谁也没听清楚。

    罗戟还是在笑,那笑看在杨骎眼中傻乎乎的,他又说了一遍:“这就是无咎,我跟老师提过的。”

    说罢又扭头跟她说:“这就是杨大人,考太学生的主意就是他给我出的,是我的恩师!”

    他的笑容冒着傻气,他的语气透着真诚,但是杨骎的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石,每呼吸一次都闷闷地痛。

    杨骎想看她什么反应。

    她只是放下了勺子,抬起头来说了一声:“常听罗戟提起您,我代罗戟感激大人的点拨。”

    罗戟常对他提起自己吗?杨骎在想,罗戟会对她说什么呢?抑或只是一种客套的说辞?

    杨骎有太多想要知道的了,他们怎么认识的?他们平时私下里都聊些什么?

    杨骎沮丧地发现,自己原本以为已经很了解她了,可是每次见她,又都觉得离她很远,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可是他不能与她相认,摘下面具的时候,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既不是智通先生,她也不是帮智通先生手录月旦讲评的助手。

    如果罗戟跟她讲了很多有关自己的事,如果她也跟罗戟讲过有关自己的事,罗戟就不会默认二人素不相识,主动相互引见了。

    她没跟罗戟提过自己,是不想?不愿?还是有什么别的隐情?或者她只是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根本想不起提及?

    他们是两个毫不相干、不认识的人,唯一的交集就是眼前这个傻笑着的少年。

    青杳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曾经救过自己的人,自己能活到今天是因着他的一片善念的人,心中有千言万语。

    他对青杳的恩情,可以说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今夜之前,青杳觉得这个人不老成、有些荒唐,在坊间名声也很是不堪,可他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人还是这个人,青杳的心境却不同了。

    要不是眼前的这个人,青杳就不会有现在的一切,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坐在喜欢的人身边。

    纵有千言万语,但一个“谢”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谢这个字,太轻了,轻到说出口,青杳都会觉得是在亵渎他曾经的大义善举。

    青杳坐直身子,拎起酒壶,替杨骎和自己斟满酒盅,然后举杯向他:“我敬大人,我家二郎来日还多多仰仗大人提携。”

    我、家、二、郎?

    这里哪一个字不是一颗惊雷!

    她替罗戟谢自己?她凭什么?

    她是她,他是他,有什么关系!

    杨骎胸口燃起一股无名火却不知往哪里蔓延出去。

    于是赌气似的,故意晾着她,没有去端那酒盅。

    还阴阳怪气地来了句:“每天求我提携的人多了去了——”

    杨骎没有说完那后半句话,但他觉得自己的意思应该达到了,尽管这句话在自己这里已经算有失风度,还显出些没来由的小家子气。

    青杳一直端着酒盅,杨骎却始终没有承她的敬意。

    一旁的罗戟轻轻按了按她的手,小声说:“大人恐怕也是才喝了解酒汤,改日再敬吧,来日方长呢。”

    青杳看着杨骎,知道他不端杯不是这个意思。

    也隐隐约约知道他这样,多少是存了针对自己的意思。

    针对自己可以,别针对罗戟就行。

    青杳看了看桌上,将罗戟喝完解酒汤的碗顺手抄过来,将酒盅中的酒倒进去,再拎起酒壶,将那汤碗斟满,罗戟想拦,但也根本拦不住,青杳决定做的事情,罗戟是只有支持的自由,没有反对的能力的。

    青杳把满满一碗酒端起来,在她和杨骎中间。

    “无咎是真心想感谢大人,这酒,我干了,大人请随意。”

    杨骎伸手拦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青杳笑了笑,把他的手拦回去:“千言万语,都在酒里了。”

    说罢一仰脖就将那满满一碗酒喝下去,酒液滑过喉咙、胸腔、进入胃里,一路燃烧着,激出青杳一股暖意,脑子“嗡”的一下,暖烘烘的。

    杨骎咬紧牙看着她端着罗戟的碗把酒灌下去,喝完还把碗底亮了亮,确实一滴都不剩,仿佛跟自己赌气似的。一偏头,望见她那碗醒酒汤还在桌上放着,几乎没动,已经不再冒热气。

    罗戟忙倒了热茶端到青杳的面前,青杳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杨骎已经偏过头不想再看这两个刺眼的人了。

    “对了,老师,”罗戟放下茶碗,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您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杨骎愣了一下,哪能料到他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啊,”杨骎的语气淡淡的,淡的冰冰凉凉,“找到了。”

    “那太好了,恭喜老师!”

    罗戟是单纯而又真心地替杨骎高兴,杨骎不是看不出来。

    他转向她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老师一定能找到他的意中人的,你输了。”

    杨骎没明白,看着她:“什么输了?”

    “我们两个打赌,赌老师年内能不能找到那个让您魂牵梦萦的女子。”

    杨骎看着她,她的目光却看着罗戟,表情认真地听他说着傻话。

    也不知是没眼色,还是没地方,她的眼里除了罗戟再没别人。

    跟个傻子似的,两个人都跟傻子似的!

    杨骎气不打一处来:“输了的人会怎么样?”

    罗戟兴奋地点点头:“我赢了,我们开春就办喜事——”

    杨骎太阳穴一跳。

    她突然打翻了茶杯,茶汤洒得到处都是,罗戟连忙起身拿布帮她擦拭。

    “那这么说来,”罗戟放下抹布,笑眼弯弯看向杨骎,“大人好事也将近了吧?吉日也定在春天?”

    杨骎看了看她,她没有表情,只是给三人都斟满茶。

    “她有心上人了。”杨骎力图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最沉重的话。

    “噢。”罗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挑起了一个糟糕的话题。

    杨骎端起茶杯,试图掩饰这沉默带来的尴尬。

    “老师,如果我是女子的话,我一定会爱上您的。”

    杨骎被茶烫了一下嘴唇,更是被罗戟这句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表白惊得茶杯脱手,一盏热茶全洒在了身上。

    罗戟给杨骎递巾帕,她则去雅间外叫来了侍女,侍女干脆利索地擦干净了洒在桌上和地上的茶水,留下一块干净的巾帕后退了出去。

    罗戟满怀真心地补充:“我是真心的,老师。”

    杨骎被罗戟的话搅得心烦意乱:“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啊!”

    罗戟没有听出杨骎话中的讽刺之意,颔首笑笑,看了一眼青杳,答了句:“不用谢。”

    杨骎认同罗戟确实很可爱,办事也牢靠,虽然有点傻,但是傻得很符合他的年纪,自己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浑身从里到外冒着傻气的,那种傻气就叫做少年气。

    杨骎很喜欢罗戟这个少年,但交情是交情,爱情是爱情。

    罗戟心思纯净无暇,开始跟杨骎聊些太学的事情,青杳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外表下似乎有什么在暗流涌动。

    青杳毕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了,她知道杨骎也许对自己是有点意思,也没必要装傻来否认和自疑,但那点意思也就停留在意思上了,本来就不是认真持久的念头,就这么生硬地戛然而止也未尝不好。

    齐大非偶,不可高攀,高不可攀。

    楼下有人喊罗戟下去联句飞花,罗戟撩开雅间的帘子朝楼下应了一声说马上就去。

    “无咎君,你手快,来帮我们做记录好吗?”

    是王适的声音。

    青杳如得解脱,应了一声,跟着罗戟向杨骎行礼后离开了雅间。

    杨骎在二楼看着那一对红男绿女手拉着手汇入太学生们联句飞花的人群,胸口那一块郁气却是怎么也疏散不去。

    他颓然地躺倒在波斯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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