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生们一直闹腾到店家打烊。

    杨骎下楼的时候,他们正在一一作揖告别,醉了的和半醉不醉的手牵着手,推心置腹的样子很不得体,但又不得不承认,年轻就是得这样造作,杨骎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经常酒醒的时候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梁玎和他带来的那两个世家子弟此时醉得跟软脚虾一样,被今次考中头榜头名的王适左手右手分别揪住领子提溜着,见杨骎下楼来,王适微微颔首致意。

    罗戟也喝醉了,挂在她的身上,他那么高,而她却那么纤瘦,还要架起他的胳膊,和其他的太学生们告别。

    杨骎心中刚刚熄灭的无名火又蹭地燃起火苗来。

    王适妥善地把那两个世家子弟交给他们的随从小厮,杨骎问他怎么走,要不要自己送他一程。

    王适得体地道谢,然后说自己得负责驾车把梁玎送回府上。

    “他的随从呢?”杨骎问。

    “据说他喝完酒喜欢撒酒疯,怕就这么把他带回去要挨伯爷骂,”王适笑笑,提着梁玎的后领子,一只手搀到他的腋下,“没想到他在我跟前还算老实,随从便央我走一遭给他送回去。左右我也无事。”

    杨骎看看王适,不知道他喝了多少,竟是面不变色神智清明的样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心中不由暗暗生出一分不敢小觑之意。

    杨骎状若不经意地、偏过头随口问她:“你们呢?怎么走?”

    罗戟已经醉得认不出人来。

    王适说:“我好人做到底,一并送回去。”

    王适如春风般的君子风度倒叫杨骎语塞了,皱了皱眉:“怎么一个个的喝成这个样子?”

    王适仍是笑笑,不失恭敬地回答:“联句的时候,梁二公子输了不少,大家也有心开他玩笑,一通猛灌这就喝多了。”

    王适轻松的语气让杨骎也不由得微微一哂:“才学不济还要逞能,可不得吃亏?”

    看看罗戟的样子,恐怕他也是才学不济。

    王适似是看透了杨骎的心思:“罗兄弟不一样,他是纯粹不胜酒力。”

    就这点酒量?哼!

    杨骎不知为何此刻看罗戟竟有种老丈人挑女婿似的感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不对,乱了乱了,什么老丈人,什么女婿,她的父亲看到女婿喝成个这么不省人事的样子,会怎么想?杨骎禁不住思绪乱飞,替她的父亲操起心来,意识到的时候恨不得敲碎自己的脑壳。

    “老师放心,我会把他们都安全送到家的,天色已晚,老师慢行。”

    王适向着杨骎行了一礼。

    “你送梁玎回去吧,他俩交给我吧。”杨骎尽力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毫无私心的样子。

    还没等王适回答,她先开口拒绝了。

    “这样不好!怎么能叨扰老师呢?我们雇个车回去就行。”

    杨骎不悦,她怎么连婉拒都不会,就把自己的好意硬生生摔到地上。

    于是语气冷冷道:“你自己上街上看看,哪还有车行开着给你雇车?”

    她默默不语了。但是沉默地抗拒。

    杨骎两手叉腰,微微躬下身子问她:“你是怕我车里有钉子扎着他的屁股吗?”

    这话把她给问得窘了,没法拒绝了。

    “无咎君,杨学监是最体恤我们的,你不知道,太学中谁有了困难,学监老师都愿意帮忙的,就乘老师的车回去吧,今天确实晚了。”王适温言相劝。

    杨骎心中再给王适加分,年纪轻轻,有眼力见儿!

    她点头了,小声说谢谢老师,麻烦老师了。

    这么着,王适提着梁玎的领子把他扔进了梁府的马车,自己跳上车架扬起马鞭,与众人抱拳告个别,驾车走了。

    杨骎也从她那里把罗戟接过来。杨骎出门不习惯带人,今天只有个车夫随行,此刻帮着杨骎把罗戟弄上车去。罗戟虽然喝得不省人事,但倒是很听话,让他走路他就走路,让他抬腿就抬腿,让他坐下就坐下,倒是给杨骎省了不少事。

    把罗戟安顿好,杨骎特地把脚凳放下来,然后伸出手去扶她上车。她的手轻轻在杨骎手臂上搭了搭,杨骎还没有实感,她就踩着脚凳登了车抽回了手,一缕风似的,看不见、摸不着、留不住。

    杨骎跟在她身后上车,车厢里他们俩坐了一边,杨骎也没有选择,坐在他们对面,看着罗戟双手环抱着她的手臂,双目紧闭睡得正酣,把他卖了都不知道。

    青杳刚想跟车夫说地址,只见杨骎敲了敲车门,吩咐了一声:“通济坊。”

    看来他是知道罗戟住在哪里的,青杳就缩回去了。

    车夫扬鞭驱马,车子前行,前进的惯性让罗戟的身体歪了一下,脑袋就靠在了无咎的肩膀上,看得杨骎真想把他脑袋揪下来。

    从西市到通济坊,路远得很,杨骎看看她说:“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无咎只是摇摇头,看上去并不像喝醉的样子,想到她刚才对着自己干了满满一碗酒,杨骎不由得对她的酒量产生了好奇。

    安静的街道上,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车厢里,罗戟的身体随着车子的晃动轻轻摇摆,被他这么靠着,青杳感到很安心、很平和、很喜悦。

    杨骎则很不开心、很不平和、很不喜悦,非得呲哒他两句不可:“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她淡淡地笑了:“他高兴嘛。”

    这淡淡的笑容仿佛在讽刺杨骎的小心眼似的。

    可是越这样,嘴里说出来的话越尖酸了:“他不能吐我车上吧?我这可是新车,坐垫都是獭兔皮的,脏了可不好洗!”

    她仍旧是淡淡的:“不会的,他酒品好,醉了只是乖乖地睡觉,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没心没肺的人都这样。”

    青杳抬起眼睛看看杨骎,杨骎被她这么一看,觉得她好像在无声地谴责自己似的,于是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下。

    可嘴就跟被夺舍了似的不受控:“真吐了怎么办?”

    “真吐了我拿袍子接着,绝不弄脏大人的车。或者干脆我们还是下去雇辆车吧。”

    杨骎看着她就要起身的样子赶紧伸手拦住了,后悔自己瞎说八道把她给惹生气了,赶紧往回找补。

    “哎呀行了,我是那个意思吗?这……不就想跟你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么……”

    说到最后,杨骎也觉得这理由勉强,臊眉耷眼的。

    青杳看着他,因为是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无理取闹 ,青杳觉得在不触及原则的份上都容忍他。

    罗戟一直很安静地枕着青杳的肩膀睡着。

    “你们怎么认识的?”杨骎问了很想问的问题,却并不指望她愿意回答。

    “从小就认识。我们是亲戚。”

    杨骎不甘心,亲戚怎么了,于是追问:“哪样的亲戚?姑表亲还是姨表亲?”

    她默了默,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姐姐青杳嫁给他哥哥。”

    轮到杨骎愣住了。

    怪不得罗戟每次提到她的时候总是支支吾吾的,再加上她刚才的表情,杨骎恍然意识到他们俩是姻亲,《唐律户婚》中五服以内的姻亲为婚,要处徒三年之刑。

    而更让杨骎心口大痛的是,青杳嫁给了罗剑那样的人。

    青杳那样的才情,嫁给了几乎是个文盲的罗剑,杨骎不敢想象青杳当时是多么的绝望。

    确实跟罗剑相比,罗戟体面很多了,如果当年姐姐是没得选,妹妹眼下又为何要走这么艰难的路?

    杨骎直言不讳:“你俩走不下去的。”

    青杳没料到他说话这么直接,导致她刚刚对他建立的一点点好感因为这句话荡然无存。

    跟罗戟要想走到最后有多难青杳不是不知道,但是就是不想在他面前服软,于是嘴硬地回答:“路是人走出来的。”

    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她表情坚决的样子让杨骎有一丝恍惚,然后更不甘心了,她才多大年纪,她知道什么才是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于是语气不由自主地又带上了抬杠:“男人怎么能依靠女人呢?你不觉得你俩之间是你成熟一点,一直在照顾他吗?男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在外面喝得不省人事,让女人送自己回家!”

    杨骎觉得自己语气已经够严厉了,至少得教给她什么样的男人才值得在一起,就仿佛这事从来没人跟她讲过似的。

    她似毫不在意:“他酒量不好,而且我们从小就是这样,也没有谁必须要照顾谁的道理,相互照顾呗。”

    杨骎就像一拳打到了棉花包上。

    他不甘心,也不想放弃:“你也不看看你俩差着几岁,你属兔,他属狗,里外里差出一个辈分来,女大五赛老母,你自己可想清楚!”

    青杳蹙了蹙眉头,没想到这人也俗得很,竟拿年龄来说事。

    “我们都不觉得年龄有什么问题。我们老家那边还说‘女大七,笑嘻嘻’呢,”青杳顿了顿,“我听说大人娶的第一位夫人也比你大几岁,也没见你怎么着啊。”

    杨骎打了个激灵,警醒地问:“听谁说的?”

    青杳哪还能记得听谁说的,大约是梁瑶或者苏婵随便提过一嘴吧。

    “反正就……道听途说呗……”

    杨骎看着她,生气又气不起来,但是心中又涌上一股酸意,可又词穷了,想跟她说道听途说的事情信不得,毕竟关于自己乱七八糟的传闻很多,但是他有什么立场这么要求她呢?

    就这么默默相对而坐。

    “我能问一句,你到底喜欢他哪儿吗?”杨骎究竟还是意难平。

    青杳看了看靠在自己肩上的罗戟,他的体温隔着棉袍传过来,哪怕冬夜里,也被这一股暖意环绕了,就像被他的怀抱拥着。

    “他话少,在男子中已经算是个了不得的优点了。”

    杨骎眉头一紧,感觉她好像在点自己。

    “而且他总是很有耐心地听我说话,在我难过的时候陪着我,在我危险的时候挡在我的身前。”

    他?就他?杨骎不信,可是看着她的表情,杨骎不得不信。在还不认识她的那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他和她经历过什么?杨骎为罗戟曾经填满她的过去感到嫉妒。

    “我们是彼此长在对方生命里的,他不能没有我,我也不能没有他。我们就像出生时就已经这样在一起,什么也无法把我们分开。”

    杨骎很想说一句“拉倒吧”,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还是积点德咽下去比较好。

    青杳看到杨骎那副快要翻白眼的表情,心中暗暗腹诽他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懂什么爱情,跟他解释简直白费唾沫。

    “青梅竹马,懂吗?”青杳有点不客气地来了一句。

    杨骎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差七岁的青梅竹马?”

    “怎么啦?”青杳毫不示弱,“我不过就是一颗大点的青梅而已,不行吗?”

    杨骎没回答。

    杨骎心想若照你这么说咱俩也算青梅竹马,我不过是匹老点的竹马罢了,配你这颗大点的青梅也很合适。

    青杳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就算刚才说的那些你都不信,他至少很年轻又很英俊啊,不是吗?刚才胡姬都一直围着他跳舞来着。”

    这可戳着杨骎的肺管子了。

    杨骎看看罗戟,安静地睡着,面如冠玉的样子,白白净净,宽肩窄腰的,还有双不输自己的大长腿,走出去确实体体面面。

    但照自己还是差远了!

    自己年轻那会儿,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

    杨骎突然有点沮丧,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不得不说,这几年因为腿脚不利索的关系,疏于骑射,这个腰围是照着从前二十来岁那会儿渐长了点。杨骎咬牙不服气。

    青杳不知道对面的杨骎心里都快炸开锅了,只觉得自己今天的话已经说得十分透彻,无论他有没有意思,有什么意思,有几分意思,自己都说清楚了,为此感到轻松而平和。

    青杳看着马车进了通济坊,轻轻拍了拍罗戟叫醒他。

    “大人,巷子窄,马车进去不好出来,您停在巷口放我们下去就行。”

    杨骎跟没听见似的,吩咐车夫直直地停在了院子门口。

    罗戟揉着眼睛从车上下来,走路晃晃悠悠的,她拿出钥匙开了门,扶着他往里走。罗戟也不闹,只是乖乖地跟着她。

    杨骎双手抱臂靠在门口,冷眼看着她把罗戟安顿在床上坐下,然后打水帮他擦脸,温声哄着他去睡觉。

    罗戟却突然抱住她,头贴在她的胸口:“我最喜欢你了——”

    青杳眼看着他要酒后当着杨骎的面叫出“青杳”二字,忙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嘘——”

    醉了的罗戟以为青杳在跟自己玩游戏,于是也学着她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青杳的嘴唇:“嘘——”

    差点就露馅了。

    青杳下达指令:“睡觉。”

    罗戟就很听话地躺在床上,自己盖好被子。

    杨骎站在门口觉得自己很是多余,清了清嗓子。

    青杳赶紧走过去道谢:“给大人添麻烦了,我送您出去吧。”

    杨骎皱了皱眉头:“合着你打算在这过夜吗?”

    青杳心中一抖,他不说这句话之前自己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是——

    她和罗戟突破了礼法的事情应该是只局限在天地和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

    杨骎偏了偏头:“上车,我送你回梁府。”

    青杳吹了蜡烛,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她的表情让杨骎看了生气:“走吧,他这么大人了,还能出什么事?”

    再次上了车以后,两人很久都没说话,似乎也没必要说什么,该看见的都看见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

    “他就是为了你要买那个院子?”杨骎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青杳想起刚才王适说太学里谁有困难都会去找杨骎帮忙,罗戟也提过想找杨骎借钱先把院子买下来的事,大约他带杨骎来过这里。

    她看着杨骎,脸上漾出微笑:“是我们俩要一起买下这个院子。”

    她的笑容给冬夜染上一丝暖意,但那暖意消失后,杨骎却觉得更加不胜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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