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把坐垫拿过去,在右首那张书案、杨骎的对面坐下来,双手接过了契约。

    杨骎把契约在书案上一页一页铺开,用手指点了几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签上名字,摁手印儿。”

    说着把印台往青杳的手边推了推。

    青杳先扫了一眼内容:“这里写着我除了要手录及校对长安月旦的讲谈清议内容,还要负责收集每月大唐疆域和域外的大事件啊?”

    杨骎理所当然地说:“那当然了,你是我的助手,当然要帮我收集处理这些信息,你以为我就雇个人抄抄写写吗?一两银子一期这么好赚啊?”

    青杳暗暗咋舌,真是奸商。

    不过这个劳务范畴青杳不排斥,算是可以接受的条款,于是再回过头来看其他细则。

    因着提前咨询过王适,这份契约的第一页就被青杳看出问题来。

    她抬起头问:“怎么连个中间担保人都没有?”

    一般来说,签订重要的契约,要有一个双方都认识的、有声望的中间人作见证,一式三份,免得将来某一方扯皮反悔。

    “有啊,”杨骎手指着一处,“怎么没有?这不写着呢嘛!”

    青杳眼睛扫过去一看,中间人一栏签着“杨骎”的名字。

    杨骎补充道:“不错吧?这人是皇上的小舅子,人品可好着呢。跟咱俩也都认识,知根知底的。”

    简直是瞎胡闹么!

    青杳把契约往他那边一推:“那以后出了什么问题还不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杨骎把身子挺了挺:“你是挣钱的,我是掏钱的,能出什么问题?”

    青杳毫不示弱:“你要是赖账怎么办?”

    杨骎跟受了侮辱似的,声音都提高了:“我赖账?你知道我家住在哪,知道我真实身份,知道我母亲是谁、我姐姐是谁,见天儿地出来进去跟我干外甥女一起,你还怕我赖账?

    青杳刀枪不入:“在商言商,公事公办,别套近乎。”

    杨骎有点急眼了:“我能跑哪去?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

    青杳才不吃他这一套:“我知道你住哪又能怎么样?万一你让人在家门口拿着大棒子赶我呢?放狗咬我呢?我上哪儿喊冤去?你的母亲、姐姐都是贵人,我就是一个平民老百姓,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们的。”

    杨骎的脸上原本挂着轻松的笑容,因着这句话倏尔消散了。说实话,他脸上没有表情的样子,不比案上放着的那个吓人的马首面具好到哪里去。

    “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会赖账的混蛋?”

    他面色发沉,声音像是没有温度,让这生着五只大炭盆的雅室瞬间冷得跟冰窖似的。

    青杳一下子觉得自己失言了。

    他当初能花五百两银子只为了救素不相识的自己的性命,现在又岂会赖一两银子的账?

    就冲这救命的恩情,哪怕他让青杳一辈子给他白干活,青杳都是不能拒绝的,更何况人家从来都没提过这茬事;哪怕在他眼中,自己只是青杳的孪生妹妹无咎,但人家也从来都没有要姐债妹偿的想法,青杳觉得自己小人之心了,愧疚得很。

    但是话赶话说到这一句了,青杳脑子拼命转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那、那我要每期现付现结。”

    青杳的语气软了,条件更硬了。没办法,青杳要买房置业,她只能横下一条心可着眼前这只肥羊可劲儿薅羊毛。

    杨骎生动的表情又回到脸上:“能不能把你钻钱眼儿里头去啊?”

    “那我不管,你这个契约看上去很不正规的样子,我去官府告你一告一个准。”

    “那你干不干?”

    “先付钱,再干活。”

    杨骎瞪着她,青杳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瞪回去。

    “没有这样的规矩,不干走人!”

    青杳杠不过他,只好退让一步:“那好嘛,先付一半钱。”

    杨骎哭笑不得:“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青杳觉得自己败势已起:“那总要先付个定金。”

    杨骎挑起嘴角,不置可否地笑笑,没有回答。

    轮到青杳有点急眼了,底气不足,说话都有点磕磕巴巴的:“咱们、可好歹、还算有些交情呢……”

    杨骎水火不侵:“在商言商,公事公办,别套近乎。”

    被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青杳觉得自己的攻势已经溃不成军。

    果然,凭青杳这点儿道行哪儿打得过他这种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精,虽未言败,可已经输了。

    “那……总要找个信得过的中间人担保吧。”青杳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底线。

    杨骎也没有咄咄逼人:“情况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同时认识你和智通先生、又要不知道智通先生是我的人,你说说吧,有谁?”

    青杳搜肠刮肚,最后也不得不认命地摇了摇头。

    杨骎身子微微后仰,给了青杳一个“你看吧,我早就想到过”的表情。

    “这样吧,”杨骎语气缓和,开始提出解决方案,“工钱我预付你一个月,往后都是次月结算上月的工钱,这么着如何?”

    青杳也没有更好的主意,默认了。

    杨骎立刻提笔修改,一边写一边说:“你的顾虑也有道理,是得需要个中间人担保,我突然想到个人选,倒是很合适。”

    青杳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

    “顾青杳。”

    有那么一瞬,青杳还以为自己的身份被他给识破了呢,直到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无咎已经“故去”的姐姐青杳,才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这个提议本身更扯淡好么!

    顾青杳是个死人呐!青杳瑶瑶头,不对,不是死人。

    顾青杳这人不存在呐!青杳又摇摇头,不对,存在。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青杳掰扯了几轮,终于意识到,他提出让顾青杳来当这个中间人,就相当于智通先生提出让杨骎当这个中间人一样。

    青杳眯了眯了眼睛,明明总共就俩人,怎么闹出这么复杂的几组关系来?

    杨骎看她盘算的小表情,以为她不答应,于是说道:“这我不管,我必须坚持顾青杳来当这个中间人,否则你跑路了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儿、父母是谁,我上哪儿找人临时替你?你姐姐这个人选很合适,咱俩都对她发个誓,死者为大,举头三尺有神明,让她监督,哦不是,保佑着咱们。”

    青杳见他神色如此认真,愈发觉得此事离谱,可也没有别的方法。

    “成交。”青杳做出了有生之年最不靠谱的承诺。

    杨骎对青杳的痛快答应表示很满意,立刻着手修改契约书,一式三份,然后用手指着几处:“这儿、这儿、这儿、签名字、按手印儿。”

    青杳左手提起笔,却犹豫了一下。

    杨骎的那一栏签的是“智通先生”,自己这边若是签下“姚无咎”的名字,这就相当于一份毫无约束能力的契约书。

    能履行多久全部要仰赖自己和对方的人品了。

    就看青杳要不要赌信赖杨骎的人品了。

    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青杳就在赌,她早就在牌桌上,现在纠结已经晚了。

    青杳提笔蘸墨,痛快地签下“姚无咎”三个字,然后用左手的拇指在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待墨迹晾干,青杳和杨骎各自收下属于自己的那份契约书,还有一份属于“顾青杳”的,杨骎扬了扬,找了个盒子收起来说:“回头烧给你姐姐。”

    这句话听着可太奇怪了。

    两人都没留意到,听羽楼的中厅已经嘈杂起来,一声击罄声提醒了他们。

    侍僮敲了敲门说:“先生、郎君,距离月旦开始还剩一炷香的时间。”

    杨骎应了一声:“知道了。”

    青杳突然就紧张起来了。

    杨骎起身,青杳也跟着站起来,杨骎示意她不用跟着自己:“我去隔壁更衣,你也做些准备,从开始到第一次茶歇有将近一个时辰的功夫呢。”

    说着就拉开那道雕花推拉门过去了。

    他的影子投射在门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换衣服,青杳觉得有些不自在,转过身子,后来干脆出门去溷藩解手去了。

    待青杳回来,杨骎已经换好衣服回到雅室,马首面具也已经戴好,正背对着门,这么近距离看到智通先生高大的背影,青杳有一瞬间的恍惚。

    雅室中不知何时抬进一副条案,条案上有泡着花瓣的净手水,青杳学着杨骎的样子用皂豆洗干净手,又从侍僮手中接过泡着薄荷叶的茶漱口,侍僮又捧着香炉在青杳和杨骎身周上上下下熏了一遍,是馥郁持久的白檀香。

    青杳的紧张却更甚了,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地发抖。

    “走吧。”

    杨骎率先开门走出去,他的声音因为带着面具而有些变化,听上去既陌生又熟悉,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青杳跟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一路走,一路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脑子里从欢腾跳脱的许多想法到一片空白,心口涌上一股想要哭泣的酸涩之意。

    直到这股酸涩被座无虚席的人群如雷般的掌声给淹没了。

    青杳跟随智通先生走上高台,感受到人群的注视,那种感觉很奇妙,尽管心里很清楚那些目光是看智通先生的,但逸散出来的部分流到青杳身上,也足以使她心跳加速了。

    高台上四面的帷幔都放下来一半,青杳坐在智通先生左手后侧的一个角落里,落下的帷幔正好能够挡住她的脸。

    文房四宝已经在书案上准备好,青杳却有些手抖,她在书案下捏了捏拳头,深吸了几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把书案上的笔架从右手侧挪到左手侧来,挑了一管兼毫笔,蘸了墨汁在纸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很顺手,找到了点感觉。

    因着月旦还未正式开始,青杳抻着脖子看台下四周,黑压压的人头,一如既往。

    “别找了,”智通先生的声音隔着面具传来,不大,却很清晰,台下的人显然是没听到的样子,“你想见的人今天都不会来。”

    青杳像是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被老师抓了个正着似的。

    智通先生又说:“太学明天就正式上课,此时此刻你想见的人正在辟雍学宫报名、领书本衣装呢,来不了了,你好好干,他明天还能看上长安月旦的首期月刊。”

    这么快就开学了?青杳真的不知道这一茬。

    智通先生就像知道青杳想问什么似的:“从十月开始一直到腊月结束,新生闭门授课三个月,期间除十日休沐一次,不准离开学宫,也不许在外留宿,否则开除学籍,凡请假者必须学监大人亲自批准,否则擅离学宫者按逃学论处。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他的语气平平无奇,却又好像每句话都意有所指似。

    谁问他了?谁又问你了?青杳撇了撇嘴,还有,这人难道背后长眼睛,居然知道自己在找罗戟?

    千年老狐狸精,一身心眼子。

    一声击磬,长安月旦正式开始。

    青杳提笔,全神贯注地书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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