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门,光亮透进来,杨骎率先从听羽楼的大柜子里走出去,然后转过身来接青杳。

    青杳避嫌,没有要他扶,自己扶着柜门走出来,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天磕了自己脚踝的大插屏。

    待青杳走出来后,杨骎关上柜门:“路都认下了?钥匙我给你配一套,下回自己来的时候走听羽楼的正门也可以,走密道也可以,记着来回换着走,别叫人抓住了规律,你暴露了就是我暴露了,咱俩现在是一体的,明白没有?”

    青杳点头。

    绕过插屏,杨骎指着书案上的布包袱说:“衣裳先做了一套打样,你试试,尺寸不合适送回去改。”

    “好快。”青杳轻叹。

    青杳打开包袱,里面是一领紫色窄袖圆领胡服长袍,密密匝匝绣着大团大团陵阳公样的花纹,扑面而来的富贵逼人,那衣铺的裁缝和老板果然照着杨骎的吩咐“怎么艳丽怎么来”,暴发户似的。

    “你在这边换吧,”杨骎拎起他那个包袱,“我去隔壁,还是说你想去隔壁?”

    青杳摇摇头:“都一样。”

    杨骎点点头,拉开门过隔壁雅室去了。

    青杳看着那领紫袍,有点抗拒往身上穿,但一想到正是因为这样花色的衣服自己根本不会主动穿,所以穿着它出现在月旦上的时候别人才不会想到这是自己。

    青杳拿着袍子,犹豫了一下,然后绕到大插屏后面去换了。系最后一粒纽子的时候,杨骎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换好后直接过来吧,这里有镜子。”

    青杳推开门走进隔壁雅室,杨骎正盘腿坐在席榻上烧水煮茶,穿的袍子和自己这件一模一样,案几后面有一面长圆形的镜子,青杳走过去照了照,感觉这件衣裳穿在自己身上的效果还行,没有想象中那么暴发户。

    “怎么样?合身么?”

    “挺合适的,那我换下来了。”

    青杳转身就准备回去,被杨骎给叫住了,他站起身走到青杳面前:“等会儿,这下摆是不是有点长?”

    青杳低头看看覆盖住脚面的下摆:“穿上鞋子应该就不长了。”

    杨骎往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托着下巴,一手抱着手臂,审视着青杳身上的新袍子:“你走两步我看看。”

    青杳只好配合着走了两步:“挺好的,没什么问题,没什么事我就脱——哎呀!”

    话没说完,脚就踩到袍角上被绊了一下。

    杨骎沉吟了一声:“我就说有点长,你这人本来就爱平地摔跤,衣裳再不合身,要是在月旦上当着那么多人摔倒闹了笑话,丢的还不是我的人?”

    这话说的青杳不乐意听:“什么叫我本来就爱平地摔跤?”

    杨骎倒像是故意要气她似的:“那你说刚才怎么回事?还有那天你在隔壁‘咚’的一声又是怎么回事?整个听羽楼都听见了,好在我的面具没事,我就没追究,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青杳想起来了,那天自己偷着戴马首面具时没留神摔了一下,果然被他看到了!怪不得他过去以后先摸了一把那个面具,原来是怕被摔坏了!

    青杳急了:“你偷看我!”

    杨骎变了脸色:“哎你别胡说啊,我要看就光明正大看了,用得着偷看吗?要怪就怪你摔倒的动静太大,我听见以后本来想过去搀你一把的,结果你自己爬起来了还装着什么事都没有,我还没问你怎么不为摔了我的面具道歉呢!”

    青杳被他一通胡搅蛮缠绕得一时词穷。

    “来,你站着别动,我看看你这个下摆怎么回事。”

    杨骎说着,走过来轻轻扶了一下青杳的肩膀,就跟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脚并拢,站直。”

    杨骎蹲下身去捏着下摆的袍角折折叠叠地研究了一会儿,青杳也不明白有什么好看的,长了就送到裁缝那里收回去一寸不就完了么,哪至于这么麻烦。

    杨骎抬起头仰视青杳:“你多大了?”

    “啊?”青杳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年几岁?”

    “二十三,问这个干嘛?”

    “二十三……”杨骎站起来,“二十三,窜一窜,你还能长高个一寸半寸的不?”

    青杳十八岁身高就定型了,于是回答:“恐怕是不能够了。”

    杨骎望着青杳的头顶撇了撇嘴,似乎很不满意她的身高似的。

    “算啦,个子不长了,能长点心眼子也成啊。”

    说着,杨骎拍了拍青杳的头,青杳没来得及躲开。

    “等会儿,你别动。”

    杨骎又叫住青杳,青杳被他给搞烦了:“又干嘛!”

    “你的这个蹀躞带……怎么松松垮垮的,不知道系紧一点么……”

    杨骎勾住她腰间的蹀躞带,本想帮她往里收一个扣,虽然料到她体轻,已经没用什么力道,但未料就这么轻轻一勾还是把她勾进了怀里,被她的额头撞在了胸口。

    倒显得杨骎仿佛故意似的!

    距离突然的拉近让两个人呼吸相闻,她几乎是立刻马上就迅疾地推开了杨骎,杨骎也自觉地把双手举在身前后退了一步以示清白。

    “你以后多吃点饭,轻飘飘的,风都能把你给吹倒。”

    青杳推开杨骎,反冲力推着自己也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踩在袍子的后摆上,登时失了平衡,一个屁股墩坐地。

    杨骎没忍住,笑出了声:“瞧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平地爱摔跤。”

    他伸出手去拉青杳,被青杳“啪”的一声给推开了。她气哼哼的,看得杨骎更想笑了,越笑她越气,她越气杨骎越想笑。

    青杳气得站起身来几乎要伸腿去踢这个人,后来深吸了一口气,看在他救过自己一命的份上,克制住了。

    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是救命恩人。否则青杳真的搞不好哪天一冲动就想把他的脑袋给拧下来。

    “那个,袍子没问题,是蹀躞带的问题,回头我让他们多给你往里收几个扣,冬天的衣裳不能太短,短了盖不住脚面,不庄重。好吗?”

    青杳不屑地“哼”了一声:“老婆婆似的,啰嗦!”

    把衣服换下来,杨骎开始交待青杳做月旦的信息收集和整理的工作,摘录邸报中的重要信息自不必说,长安城以外以及大唐疆域以外的消息也会有定期的书信寄到听羽楼来,青杳要负责筛选、整合、按照时效性和重要性整理以后形成文字交给杨骎,这个工作量大繁琐,需要青杳经常来听羽楼来更新信息,因此杨骎就把这间雅室留给她办公用,随时来都可以。收集整理的信息每十日交由杨骎过目一次,并且还要从这些信息中选取值得深度讨论的议题,协助杨骎整理观点,以备下期月旦所用,甚至包括要书信或者出面邀请和说服来出席评议的嘉宾。

    杨骎教得很细致,还拿了以前月旦的手稿给青杳参考,因此青杳上手很快,信息收集是个琐碎细致的事,每天做一点,积水成渊才行。

    青杳做完手头的事,将书案收拾整齐,伸了个懒腰,抬头看对面的杨骎,他仍在奋笔疾书着什么。

    他神情专注,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要不开口胡乱说话,就还是挺符合青杳从前心中对智通先生的想象的。不过以前光听声音,青杳一直以为智通先生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那要这么看的话,他还是年轻了一点。可能他自己也想通过这种伪装的方式让大家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吧。

    杨骎不用抬头,也知道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

    对青杳,杨骎几乎有着志在必得的绝对自信。尽管她似乎正处于某一段不成熟的感情中,但杨骎从未把罗戟当做是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甚至有个罗戟更好,有对比才有优劣,有竞争对手激起了杨骎的斗志和想要赢的原始欲望。

    杨骎从容地相信,只要把青杳放在自己身边,假以时日,她一定会爱上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他们有着那么多的过往,还有那么多的共同点和喜好,他们也将会有共同的未来。按照杨骎的规划,这个征服她的过程大概需要一年的时间。

    “再盯着看我要问你收钱了。”

    杨骎冷不丁地开口让青杳收回了目光。

    杨骎依然没有抬头:“我看你坐在那里蛄蛄蛹蛹半天了,有什么话就说。”

    青杳在心里腹诽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青杳有一点手抖,她握了握拳让自己镇定下来:“大人——”

    岂料刚一开口就被杨骎冷冰冰的语气给怼回去了。

    “别叫我大人。你又不是我的下属。”

    青杳酝酿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用个能套近乎的称呼:“老师——”

    “干嘛叫我老师?我给你上过一堂课吗?”

    青杳觉得他有点找茬的意思,但是有求于人,也只好姿态放低些。

    “先——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

    杨骎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对自己的称呼能够再随意一些、亲近一些。

    “嗯,说。”

    青杳又握了握拳,缓解自己微微发抖的紧张心情。

    “先生——跟万年县主能不能说得上话?”

    杨骎骤然抬起头来,见她如坐针毡,欲言又止的样子,皱了皱眉。

    青杳看到他这副表情,就已经生出偃旗息鼓的退却之心了。

    “说什么话?哪样的话?”杨骎倒要看看她想干嘛。

    “我……我听说女学正在招女学师,是万年县主负责的,能不能……能不能请先生替我代为……”

    青杳突然觉得自己遣词造句的能力消失了。

    杨骎笑了一下:“我说你今天主动认错的态度怎么那么好呢,原来是有事求我。真就用人时朝前,不用人时朝后是吧?”

    这个讽刺的语气让青杳觉得如芒在背了。

    “想走后门?”杨骎的语气没有起伏。

    “不不,不是那样的,就是代为……引荐一下。”

    杨骎盯着青杳看了好一会儿,青杳感觉头皮发麻。

    杨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既没法跟她解释自己和真如海之间复杂纠缠的关系,也没法告诉她这次的女学和她所想的清静读书之所不是一回事,而是会沦为各家朝堂势力派系争夺后宫坑位的名利场。

    杨骎不想让她蹚这浑水。

    于是反问她:“引荐你,以什么身份?国舅?还是智通先生?”

    问得好。

    青杳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如果以国舅的身份举荐青杳,势必涉及到青杳是怎么认识杨国舅的,以及杨国舅为什么要推荐一个平民寡妇?很难不让人往肚脐下三寸的地方去想。

    以智通先生的身份推荐就更不行了,会暴露智通先生以及青杳是月旦助手的身份。最后的走向也是让人往肚脐下三寸的地方去想。

    死路两条,走不通啊。

    杨骎没有明着拒绝,但是青杳已经从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和语气中解读出了拒绝的意思。

    但是青杳想再垂死挣扎一下。

    “我知道跟先生的关系不能明着……只是县主确实管着这一摊事,你们又是那样的关系,所以能不能……”

    “我们是那样的关系,哪样的关系?”

    青杳觉得杨骎的语气有点咄咄逼人,回想刚才在万年县主的府上,他好似一副被县主辜负了的样子,瑶娘也说当年他和万年县主散得好像不那么愉快。青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事自己似乎开口求错人了。

    于是磕磕巴巴为自己分辩:“其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该找谁、该怎么办,我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鲁莽,但……机会在眼前的时候我总想伸出手去捞一把,万一抓住了呢……”

    杨骎冷笑了一下:“万一不是机会,是陷阱呢?”

    青杳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杨骎头低下去,继续运笔写未完成的函件:“这事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情郎想想办法?他是男人,难道不应该处处想在你的前头?”

    杨骎承认,说这句话是带着些情绪的,他就是想要让顾青杳看清楚,她想要的东西,罗戟给不了她。

    青杳没什么表示,知道他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帮自己了,得靠自己去想办法。

    于是站起身来,行了个礼,向杨骎道了声“告辞了”,便往门口走。

    杨骎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女学这摊水深得很,你别进去掺和。”

    青杳几乎是飞也似地逃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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