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八宝米粉,有叉烧、卤蛋、牛肉丸、鱼圆、蛋饺、炸猪皮、酸笋、花生,快趁热吃。”

    逢太学十日一次的休沐,青杳邀罗戟和王适见面,王适就做主把地方定在了自家的米粉摊,他先帮母亲打理完中午这段时间最忙碌的生意,然后才坐下来邀罗戟和青杳尝尝他母亲推出的新品,八宝米粉。

    青杳和罗戟的关系自不必说,跟王适因着之前种种,也并不见外,拿出一本新刊印的《月旦评议》送给王适作为他请二人吃粉的谢礼,并且顺便对他二人说了自己阴差阳错,成为了智通先生助手的事,二人自是向她表示恭贺。

    王适捧着那本《月旦评议》爱不释手:“那么,无咎君,这么说来,你见到智通先生的样子了?”

    虽然罗戟并不知道这段时日以来青杳和杨骎之间发生的种种,但他已经把青杳怎么决定以姚无咎为化名,后来又决定用回顾青杳的名字这件事告诉王适,但是王适已经习惯称青杳为“无咎君”,青杳也觉得“无咎”这个词是个好意头,打算拿它当做自己的表字。

    关于王适的问题,青杳并不想骗这两位与自己十分亲近要好的人,只能略带为难地表示:“智通先生和我签订了契约,不得对外透露他的身份和样貌,否则要赔很高的违约金……”

    王适一点也不介怀,反倒哈哈地笑了:“不愧是滴水不漏的智通先生啊!我听说,当年对他的身份和样貌感到好奇的人,已经大大超过了对月旦的关注度,智通先生对此非常不满,出了一手绝招。”

    罗戟好奇:“什么绝招?”

    “他雇了九十九个人,从贩夫走卒到皇亲国戚、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身形皆与他相仿,有一天齐聚在听羽楼,当那些探询智通先生真容的人围追堵截他的时候,这九十九人就从听羽楼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每个人和智通先生都做相同的打扮,却无一人戴面具,一时之间,长安城有了一百位智通先生,每个人都说自己是真的,对方是假的,到最后真真假假混为一谈,再也无人追究和在意智通先生长什么样了。”

    罗戟赞道:“真是个奇人!”

    这话听在青杳耳中又是不同的感受,那个人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叫人捉摸不定。

    “青杳,拣你能说的跟我们说说智通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呗?”

    罗戟的请求,青杳是不会拒绝的。

    “他……比想象中要年轻一些,不是一个老人家,而是……一个中年人。”

    罗戟和王适相视一眼,点了点头。

    “他私下里是什么样呢?对你严厉吗?”

    严厉?青杳回忆了一下杨骎的样子,在记忆中,大部分时间他都有点荒诞不经,大马猴子似的。

    “他对月旦非常认真,”青杳想到她跟杨骎吵架的时候,“骂人的时候挺凶的,而且他很在意那个马首面具。”

    罗戟的面色府上担忧:“他骂你了?”

    “呃……”青杳有点慌乱,她既不想说谎,也不能对罗戟透露智通先生就是杨骎的事实,只好说,“我有一回把他的面具摔到地上了,先生说了我几句,不过没事的,面具没摔坏,先生也就没为难我。”

    罗戟没再说什么,只是握了握青杳的手。

    王适笑笑:“被先生骂两句有什么的,咱们谁在太学不挨老师的骂呢?无咎君,罗兄弟就是太关心你了。”

    青杳和罗戟对视了一下,都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浅浅地笑,两个人的手在桌下悄悄地牵起来,有些暗暗的只有彼此相知的心跳加速,又因为有大袖遮挡着,有些光明正大的坦然,也有些偷偷摸摸的乐趣。

    寒暄过后,青杳便把此次约二人的真实目的相告,想请他们帮忙出出主意。

    得知青杳想要投考女学的学师,王适和罗戟自然是表示支持的,只是除了肄业生这样一个身份,王适和青杳也担忧到了一处去——无人引路,只怕是困难重重。

    罗戟问:“智通先生不愿意给你写一封荐信么?”

    青杳也没法说杨骎直接给她怼回来了。

    王适也说:“智通先生这样有才学和影响力的人,他的一封荐信肯定抵旁人的一百封啊。”

    青杳淡淡表示:“我才成为先生的助手没几天,就这么开口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而且我前日有暗示一下,智通先生似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我也就不好再勉强了。”

    罗戟感到遗憾:“真是太可惜了,近水楼台却不得月。”

    青杳点头:“原本这事不该麻烦远达兄,只是二郎他也是初入太学,人生地不熟的,所以我想请远达兄助我一臂之力。”

    “无咎君,不要跟我客气,有什么我能够帮得上忙的,请尽管直说。”

    青杳从袖中拿出一纸名单:“当年我上学的时候,太学的老师也会去女学授课,我写下了一些对我印象不错、和我成绩表现比较好的科目的老师,若是他们还在太学任教,可不可以求他们为我写一封荐信给万年县主?”

    王适接过名单略扫了一眼便收入怀中:“没问题,交给我去办。”

    “若是名单上的老师已经不在太学,也烦请远达兄替我打听一下他们在何处落脚,我想亲自登门拜访,若在长安之外,我就书信联系他们,总归能找的人都找一找,能走的路子都走一走。”

    王适微笑:“放心吧,我视罗兄与你为我的弟弟妹妹,你们俩的事情我一定会尽心去办的。”

    青杳携罗戟当即就要给王适行大礼,被王适一左一右搀住胳膊扶起来了。

    “别说我还没把这件事办成,就算我办成了,我们之间也不必言谢。”

    罗戟抱拳:“远达兄,事成后必有重谢。”

    青杳点头。

    王适笑得眯起眼睛:“事成之后,你二人成亲,我要坐主桌!”

    听王适这样说,青杳也并不扭捏,开心地笑了:“请您当主婚人都没问题!”

    罗戟突然拉拉青杳的袖子,表情有一点尴尬,王适抿嘴一笑,青杳不解。

    “怎么啦?远达兄当主婚人不好吗?”

    罗戟小声:“我已经请了太学的杨学监大人为我们主婚了。”

    王适轻哂:“你只是开了口,我记得学监大人好像没答应你吧。”

    罗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想到杨骎那张脸,青杳的笑容收回去了些许:“学监大人贵人事忙,他就算答应了也未必作数吧。”

    罗戟一时不语,倒是王适想起了什么。

    “说到学监大人,这件事还真该先去杨老师那里挂个号。”

    青杳不解,多少也因为杨骎已经明确拒绝了自己有些不愿:“这样不妥吧?”

    王适却很郑重地说:“瞒着不说反倒显得有私心,君子坦荡荡,举贤不避亲,毕竟杨老师才是两学学监,不论是考生还是学师的事,提前跟他说再正常不过。”

    青杳还是态度有点保留,万一杨骎那人干脆一口回绝了,自己岂不尴尬。

    王适见青杳没表态,解释道:“无咎君,你不晓得,太学里各个派系阵营,里面弯弯绕绕的关系多得很,我们叫学监大人知道这件事,不是要他出手帮忙,而是他会保证给你一个公平考试的机会。像我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本来属于我们的机会被权势挤压和夺走。杨学监在,就能杜绝有人插手夺走属于你的机会。”

    罗戟点头表示认同:“是这样的,在太学里杨老师主张无论出身世家还是平民,既然都坐在同一间课堂里,那么接受到的教育就应该是公平一致的,不可厚此薄彼。”

    听君一言,青杳如醍醐灌顶,深以为然,也不那么抗拒让杨骎知道这件事了。

    太学管理严格,哪怕是休沐日,闭市前也必须回到学宫,不得在外过夜。用完饭,王适说还要帮母亲打理一些琐事,罗戟说要回家去看看父母,青杳便说送他一程,两人起身向王适告辞。

    相见时难别亦难,要分手时,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

    罗戟难掩失落:“我真怀念小时候,每天醒来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咱们总是在一处,走到哪里都在一起,越长大,在一起的时间反而越少了。”

    青杳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我们现在短暂地分开,是为了往后能够长久地在一起。如果我真的当了女学师,我们在学宫就能见面了!”

    这一句,才让罗戟欣喜地露出笑容。

    罗戟说下旬太学生们要去骊山冬狩,问青杳要什么礼物。

    青杳想起那一日看见万年县主雍容华贵的样子。

    “我要一条玄狐皮的围脖!”

    “好啊!”罗戟痛快地答应了。

    青杳那天夺门而去的失落表情在杨骎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由于徐相的插手和真如海的加入,这一届的女学会成为各世家豪族争夺太子妃之位的名利场已是不争的事实。注定了来日即将入学的名门淑女们可不是为着读书来的,就连杨骎自己,也需要把南国来的花在女学的园子里栽培一段时间后交给姐姐调配。这一切肯定不是青杳想要的,与其让她进去以后失望,倒还不如杨骎提前把她拦在外头,一起做一些月旦和刻坊的清雅之事,省得去搅和那摊浑水,让真如海折腾去吧,杨骎乐得撒手不管。

    但是这话杨骎没办法明着跟青杳讲,把她蒙在鼓里,其实对她有点不公平。哪怕是站在为她好的出发点,也只能够告诉她自己已知的信息、给她提供建议,杨骎其实没有权力替她做决定的。

    这么一想,杨骎觉得那天的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其实青杳不过是想找人写封推荐信而已。只是这封信杨骎确实不适合写,但这并不意味着杨骎不能为她做点什么。

    杨骎让人把上一届女学学生的修业手册找来,上面按照学期和学年,以每个月为单位,各科的教学老师都会对每一个学生的课堂和成绩表现写下评语,作为学年终成绩考核的重要参考部分。

    杨骎特地把顾青杳的那本修业手册率先挑出来阅读,想着她虽然只上了两年学,总得有几个老师对她印象还算不错吧?杨骎可以以学监的身份写信给这些老师,请他们给顾青杳写推荐信,合情、合规又合理。

    让杨骎感到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是,各科老师对顾青杳的评价极度两极分化,通过这些评语,杨骎似乎能够看到少女时期的她,有些既像是现在的她,又不像是现在的她。

    比如礼艺科目的老师评价最高,说她:“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柔顺利贞,静慎宁和。”

    杨骎摇了摇头,这位老师肯定没跟她吵过架,没见过她怒发冲冠、兔子急了也咬人的架势,才把她写得这么好。

    射艺科目的老师评价则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纤纤弱质偏要强,咬牙切齿难挽弓。”

    看得杨骎笑出声来,想到青杳那细胳膊细手腕的,自己生怕稍稍一用力都会给她捏碎,可不就挽不动弓箭么,只见老师的评语下还写着个“不合格”,再结合评语,不难想象老师当年也一边摇头一边觉得确实很为难她的样子。好在女学里射艺不计入最终的总成绩,否则顾青杳的成绩单可是要难看些许。

    舞蹈科目的评语是“技臻熟,然略逊天赋;擅做扇舞,如能以舞传情,可小有成就。”

    成绩是优。杨骎对老师评价她跳舞重技巧不重感情,深表认同。

    其他科目的成绩虽然也都是优,但老师或多或少指出了她需要改进的地方,有的还相当尖锐、一针见血。

    比如诗书科目的评语是“文笔老辣且揶揄,性情执拗费商量,读书烧蜡费烟火,语不惊人死不休。”

    看得杨骎忍俊不禁,乐不可支。

    调香的老师说她“稚拙肯用功”;厨艺老师说“拿手菜一桌,唯手熟尔”;女红老师总算夸她“有天赋亦有巧思”;音律老师说她“手起惊风雨,指落泣鬼神”,不知是褒是贬还是半褒半贬;算术老师称“拨算珠如运笔飞快,算账若饮水自如”,赞她“必成理家能手”……

    还有骑术老师说“身量未足人娇小,千灵百巧伪高艺。”

    这句杨骎倒是没怎么看懂,看上去是夸,但是“伪高艺”一词好像又说她取巧似的,杨骎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套套她的话。

    助教来报说太学生罗戟求见,杨骎抬起头来。

    穿上太学生制服的罗戟,看上去更是长身玉立,面冠如玉,连杨骎都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他这份年轻,是有一丝丝嫉妒的。

    自己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的,只有他那份青春了。

    杨骎板起面孔,问他找自己做什么。

    罗戟行了个礼:“老师还记得上次我带您见过的无咎吗?”

    杨骎微微皱了眉,没答话。

    罗戟是个正直的少年,他老老实实说“他的无咎”想要考女学师,想找找“他的无咎”读书时的老师,请他们为“他的无咎”写封推荐信给万年县主。

    他有意无意地反复强调“他的无咎”这件事,让杨骎听了气不打一处来。

    “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无咎君的主意?”

    罗戟抬起头:“是无咎的主意,只是她现在不方便出入学宫,所以才让我帮忙,我就来找老师了。”

    杨骎想起来那天自己跟她说“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情郎”,果然她去找了,但自己心里反倒更不是滋味了。

    杨骎把罗戟所要的女学老师的通信地址给了他,没有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作弊。

    但杨骎相信,即便自己把这些东西给了他,他对青杳的帮助也很有限,他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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