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提着水桶走到河边的时候,最后一丝天光正在被黑暗吞没。

    今夜天气晴朗,没有风。

    骊山冬狩最后一天的丰收大典上,罗戟得了优胜奖。荣耀、欢呼、注目全部加诸在他的身上,青杳在看台上远远望着,就像此刻凝望夜空中的满天繁星,明明离得那么远,却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

    罗戟就像一件顾青杳私藏的珍宝,一朝被天下共赏,青杳在得意和骄傲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因为无人知道她是这件珍宝的主人,而她也不能对外宣称说这件珍宝属于她。

    很久以后,当青杳回忆往事,应该就是在那一天罗戟不再完全地属于她,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们都还不知道,即将要离彼此越来越远了。

    夜空中升起第一盏孔明灯的时候,罗戟到了。他是跑着过来的,青杳熟悉他的脚步,因此早早就转过身等他。

    青杳微笑着张开双臂迎接他:“我以为你来不了了。”

    “被那帮金吾卫拉着灌酒来着,后来是远达兄配合才让我钻了个空子跑出来的。”

    青杳跟王适说想要约罗戟见一面的时候知道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王适还是乐意保驾护航。

    “你怎么拎着个桶?”

    青杳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拎着的木桶:“我也得找个理由出来啊,要是有人问起,我就说来河边打水了。”

    哪怕是一次简单的见面,都要想好借口和理由,就像是在黑夜里行走。

    两人牵着手,缓缓地沿着河岸散步。罗戟给青杳讲狩猎时的经过,青杳专注地倾听,偶尔问一两句细节,她全副身心地感受他的快乐。

    “今天陛下赏赐了我许多东西,回头我让人都送到咱们通济坊的家里去!”

    “还是按老规矩,分成三份,给你家里一份,你自己留一份,送去通济坊一份吧。”

    罗戟每个月太学发津贴,青杳都是按照平均分三份来分配的,两人约定好一起攒钱早日把通济坊的小院子买下来置业安家。

    罗戟颇有些懊恼:“那我的那份也交给你,只是这样一点点地攒,不知何时才能凑足二百两银子。”

    青杳倒是有一颗平常心:“不怕,积少成多。”

    罗戟指着天空给青杳看:“有人放孔明灯!”

    青杳也仰起头来看,一会儿功夫,已经飘起了几十盏孔明灯,在夜空中很是好看。

    只是孔明灯怎么比得上漫天星河。

    青杳握住罗戟的手,说有事和他商量。

    罗戟停下脚步,用那双比星光还亮的眼睛看着青杳。

    青杳深吸了一口干冷的空气,把最近到处都在传的自己和刘子净的流言蜚语告诉了罗戟。

    “你想必也听说了一些,只是不知道被传成什么样子,与其听外面的人乱七八糟地说,我还是想你听我说。”

    过去的事情,青杳确实和罗戟说得很少。罗戟只认识十四岁之后的顾青杳,可是在那之前,顾青杳还有一小段人生经历是他不知道的。

    于是青杳就把怎么在长安月旦上第一次见到刘子净、和诗丽黛以及刘子净之间的关系、如何给长安月旦投稿的始末一五一十讲给罗戟听,又把断离后如何和刘子净和夏怡夫妇重新联系上也细细说了。

    “大体上,这些年我和他们夫妇之间的事就是这样,说来也怪我自己,当初太着急断离,又刚好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刘子净,求了他帮忙,后来若不是想靠熟人谋一份塾师的营生,也不必再去求他夫妇二人,所以我有今天,也算是咎由自取。那些流言蜚语其实伤害不到我,我只是怕你听了心里不舒服,真相我已经都说与你,往后你再听到什么也不要暗自生烦恼,总归,别人说什么我们也管不了……”

    罗戟沉默了一阵。

    这沉默让青杳有点自责:“你好歹说句话,哪怕你怪我也要告诉我,别叫我疑心生暗鬼。”

    罗戟反过来握住青杳的手,似乎想用掌心的热量来传达他的真诚和信任:“那些话,我从来一个字都没有信过!”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青杳盈上热泪笑了。

    “青杳,我一点也不意外有人喜欢你。我也知道,在你面临的所有选择里面,我并不是条件最好的那个人。”

    青杳听了这话立刻伸手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罗戟抓过青杳的手捂在手心:“可是刘子净却并不是真的喜欢你。”

    青杳微微窘迫:“他当然不喜欢我。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关我何事?”

    “我的意思是说,他只是嘴上说喜欢,”罗戟轻轻揽过青杳的肩膀,“真喜欢你的人,怎么可能忍心把你置于流言蜚语中?怎么会用威胁的手段向你索取回报?”

    罗戟能看明白这一点,让青杳深感欣慰。

    罗戟的语气突然转冷:“不过,你不用再担心他了。他会有相当一段时间无暇找你麻烦了。”

    罗戟的口吻冷冽得让青杳感到有些陌生,也对他的话感到不解。

    罗戟就把自己和王适发现有关那位摔断腿的太学生的堕马事件所发现的蛛丝马迹匿名写信呈报给太学学监的事跟青杳说了。

    “据说刑部已经把刘子净找过去进行调查了。足够他焦头烂额了。”

    青杳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罗戟不愧是在大理寺行走了半年,而且现在是太学明律科的学生,如今刑狱和大唐律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突然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青杳兴奋地跳起来抱他:“我有靠山啦!”

    罗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拥抱,青杳本来想再亲他一下,可是踮起脚尖却只亲到了他的下巴。

    青杳无不遗憾地表示:“你又长高了。”

    她没有说出来的那后半句话是“可是我却不会再长高了。”

    罗戟一天天地在更新,可是青杳却停留在原地,也许马上就会开始衰老,也许此时此刻的现在就正在衰老,他们之间隔着七年时间的距离,无论用怎样的手段快马加鞭,都无法抹平和缩短。

    一念至此,青杳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不禁抖了抖。

    罗戟以为是青杳感到冷了,立刻解下披风俯身给她披上,披风兜头蒙下来的时候,罗戟的吻也同时而至,覆在青杳的嘴唇上。

    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

    这个吻消解了青杳莫名的不安,她反客为主地夺过了主动权,将这个吻结束在对他喉结的轻轻一拂,然后伸出手指点了点罗戟的酒窝。

    青杳喜欢这样逗他玩。

    “告诉我,今天有没有姑娘向你表明心迹?”

    罗戟只是笑眼弯弯地摇摇头。

    “难道没有女孩子送你珠珞、香包和丝帕吗?”

    罗戟还是摇头。

    青杳大为不平,只觉得那些人不识货:“怎么会没有,怎么能没有!难不成她们都是瞎子么?”

    “难道你希望我收到?”

    “当然了!”

    罗戟大为不解:“为什么?”

    青杳振振有词:“有人喜欢你,说明我眼光好;可你喜欢我,说明我运气好。”

    然后又补充道:“她们的东西可以收,但是心要许给我!”

    罗戟把青杳揽进怀里:“恐怕要叫你失望了,实在是没人看得上我,只得求你勉为其难地收下我。”

    “我有礼物送给你!”

    青杳从罗戟的怀抱里钻出来,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个荷包,枣红的绒布面,绣着一只黑色的小狗。

    青杳指着小狗:“像不像你?”

    罗戟笑嘻嘻地接过去,借着月光用拇指轻抚那只黑色的小狗。

    青杳献宝似的拿出另外一只荷包:“你看,咱们两个的是一对的。”

    青杳的那一只是墨绿色的绒布面,上面绣的是一只白兔。

    一红一绿,一黑一白,小狗活泼泼,白兔胖乎乎,成双成对,红男绿女,青杳对这组作品感到很满意。

    她从脖子上摸出罗戟送的那枚金戒指,在手指上挨个儿又套了一遍,还是有些松,戴上只怕会随时甩脱。

    青杳默默地把戒指又收回去,自言自语道:“我还得再长胖点儿。”

    两个人在河边找了一处地方坐下,青杳靠在罗戟的肩膀上,孔明灯已经远远地飘上夜空,飞得快要到月亮那么远。

    “许个愿吧,青杳。”

    许个什么愿望好呢?青杳心中默默地思忖,原本她最想的就是能进女学做学师。可是眼下这种境况,万年县主基本上不会拿正眼看青杳这个肄业生,青杳也拿不出有分量的推荐信,更别提刘子净那封推荐信若是送到了万年县主那里的话,青杳恐怕有一阵子要为流言所累了,好在她在乎的人都不相信这无稽之谈,这一点让她聊作宽慰。

    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被动承受结果了。

    青杳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太贪心,跟春天时候还吃不饱肚子的那个小寡妇相比,现在的自己该是有多么幸福啊——住在清净的小院子里,可以见到喜欢的人,还能跟在自己仰慕的智通先生身边做事,搁在半年前,青杳最美的美梦里都不敢有这样的事。

    青杳觉得这一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已经很多了,人应该多看看自己已经拥有的,要接受世事总有不圆满。

    她伸臂环住罗戟的腰,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本来还想着做了女学师可以离你近一些,但事不可强求,也许女学的事情在我命中就是注定有缺憾吧。”

    罗戟没有说话,只是把披风拢得更紧了一些,把寒风阻挡在他们二人小小的天地之外。

    青杳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法。她迫切地需要一桩婚事来把那些她不想要的追求和关注拦截在外,不管是刘子净还是别的什么人。

    “青杳?”

    “嗯?”

    “我们成亲吧。”

    罗戟的请求让青杳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就在罗戟将要慌乱地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请求道歉的时候,青杳看着他绽放出一个笑容来:“好啊!”

    反倒是罗戟受惊似的一下站起身来:“顾青杳,别这么容易就答应啊!你不问我要点什么吗?”

    “要啊,”青杳仰头望他,“别人有的,我一件都不能少。”

    罗戟拉过青杳的手,从袖中抖落出几颗金锭子来:“陛下赏赐给我五十金,顾青杳,你可最喜欢金子了,高不高兴?”

    顾青杳人生二十三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金元宝,怎能不高兴!

    她高高举着金元宝,对着月光仔仔细细地欣赏,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比金子还要好看还要可爱的东西。

    “我想打一对儿金镯子,”青杳在脑海中已经勾勒好了纹样,“跟这个戒指一样,也打成山的形状,凑一套。”

    “没问题,我就带你去东都那家金铺子里去打。”

    青杳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快乐想象里:“等咱们成亲了,要个女孩儿,等她长大了成亲,我就把这个金戒指还有金镯子都传给她,等她再有了女儿就再传下去!怎么样?”

    “这是给你的,将来闺女成亲了,我再给闺女准备。”

    青杳简直都乐得合不拢嘴了,突然想到什么:“哎呀,我不要金镯子了,我想打一副金臂钏,夏天的时候就戴在手臂上,跟画里的飞天仙女一样!”

    还不等罗戟回答,青杳就又变了主意:“不行,我手臂太细了,臂钏得膀子圆润些戴着才好看,那还是要镯子吧……”

    不管是镯子、还是臂钏,青杳只要想一想,都开心得要跳起来。

    “二郎呀,你现在可是个大财主了!”

    罗戟哈哈地笑了。

    青杳冷不丁地想起来很多年前归元寺的一个老和尚给自己看相,说自己“必得贵婿”。

    合着贵婿在这儿等着呢!

    虽然前面走了一点弯路,但好事可不就这么一件一件地接踵而至了么!

    时时刻刻,都必须提醒自己,好事近在眼前,即将发生!

    尽管眼前还是有不得不解决的问题,但是青杳决定接受王适的建议,“多倚靠罗戟一些”。

    “二郎,你我的心意是彼此早就确认了的,从前我没有给你准话是因为碍着咱们两个的身份,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可是我做不了别人的主。咱们不管怎么说是姻亲的关系,一个不慎,就是要处徒三年之刑的。”

    “照理说,小叔子娶寡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双方父母族人不反对,也就是转个房的事情。只是我这里经历了断离、被休,来回来去的,简单的事情搞复杂,眼下就有些棘手和难办了。”

    “公爹和婆母一直以来也不是很喜欢我,莲娘来了以后,我又闹了一场,恐怕现在你娶我的难度不亚于娶公主了。”

    “所以,咱们商量好,你家那边你去说服他们,我家里这边我来,总归咱们两个一条心,都往着最好的结果努力吧。”

    青杳虽然答应了罗戟成亲的请求,但客观的困难还是存在的,不敢抱过于乐观的打算。二人此前打赌说笑开了春就办喜事显见得只是说说而已,青杳从来都没有当真过,但这一次就很真了。进度肯定快不了,青杳决定留出一年的时间,一年后的这个时候,怎么着都该有眉目了。

    若是明年的这个时候还是不行……那就到时候再说。

    “你放心,这次我在冬狩中得了优胜,陛下对我青眼相看,我会更加努力表现,让陛下赏识我,到时请一位贵人为我们主婚,我爹娘那里就无话可说了。”

    青杳决定把这件事都交给他来打理,成家立业的大事,要交给男人来计划。于是点点头,笑了。

    戌时将近,快到亥时,罗戟该回太学生的营帐点名了。

    “青杳,许个愿吧。”

    青杳和罗戟四手相握,望着漫天星河,对着星星许下的愿望,和对着孔明灯许下的愿望,哪个会成真呢?

    青杳闭上眼睛,微微颔首,睁开眼睛的时候,罗戟亮亮的眸子正在看着自己。

    “你许了什么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呀。”

    “一定灵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愿望是——希望顾青杳许的愿望全都能实现!”

    青杳望着罗戟奔向太学生营帐的背影有一种酸酸的又很甜蜜的心绪。

    青杳许的愿望是“想和喜欢的人手拉着手光明正大地走在长安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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