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背着手,从山丘上缓缓地走下来,往营地的方向走,虽然已过亥时,但营地点点篝火仍亮着,今夜的丰收宴势必是要闹到天明的。

    只见斜刺里走过来一个人,身形不高,手里还提着个水桶,好像很高兴似的,迈着小跳步,手里的水桶一前一后的晃荡着,瞧着别提有多开心了。

    杨骎今夜失落得很,见不得别人这么开心,他打定主意要去吓唬一下这个夜半独自开心的家伙,谁让他没事儿偷着乐呢!

    杨骎双手笼在袖中迎着那个拎着水桶的人走去,走近了才发现,嘿,这不是顾青杳么!

    她如此高兴而自己如此失落使得杨骎更加郁闷了。

    顾青杳似乎也对斜刺里窜出一个大高个儿吓了一跳,也不蹦跶了,低着头就想赶紧走似的。

    “别乐啦,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杨骎开腔。

    青杳认出了这是杨骎的声音,站住了脚步,心想又免不了得跟他周旋一阵了。

    杨骎走近了,有意要把心里那股不愉快的劲儿阴阳怪气地表现出来似的:“乐什么呢?捡着狗头金了?”

    青杳想速战速决早点回去睡觉:“原来是国舅大人,夜凉风紧,大人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告辞了。”

    杨骎看出她那想要跑路的意图已如司马昭之心,既气她爽约,又转念一想人家本也没答应赴约,更有些没来由的不快:“这才什么时辰?聊会儿呗。”

    青杳心想都过了亥时了,这人真当谁都跟他似的夜夜笙歌不睡觉么?本来不想硬拒绝,但是婉拒对方老装傻真是叫人没招,于是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大人,您这是专门在这蹲守我?”

    蹲守?!

    杨骎觉得她用这个词有点伤人自尊,仿佛自己是那无所事事、不务正业的死皮赖娃一样,没事净盯着人家大姑娘小媳妇动不正经的心思,士可杀不可辱也,少不了要为自己分辩两句来正名:“美得你,谁一天到晚惦记你呀!”

    话音刚落,杨骎就意识到自己上套了,自己一旦表达没有在专门等她的意思,就给了她脱身的借口,真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她给绕进去了!

    为了不让她有溜走的机会,杨骎立刻转换话题:“你拎个桶干什么去了?”

    青杳脚底抹油没溜掉,只好留下来强打着精神继续应付:“去河边打水了。”

    杨骎心里“切”了一声:“打的水呢?”

    青杳糊弄:“半道上洒了。”

    杨骎一时没接上话,只好兴师问罪:“去河边打水,空桶去空桶回?顾青杳,你嘴里有没有实话?”

    青杳死猪不怕开水烫:“您要是非不信那我也没办法。”

    杨骎觉得有些话非得今晚上薅住了她说清楚不可,于是搔了搔头:“哎,顾青杳,你喜欢看戏吗?”

    青杳对杨骎总是莫名其妙地起一个新话头这一点分外不适应:“啊?”

    杨骎看了看青杳,嘴角浮上一丝微笑:“我今天看了一出特别精彩的戏,好家伙,排这出戏的人可了不得啊,把太子、公主、我、突厥小王子……总之一票人都给卷进去了,我有个猜测,想跟你说说,你听听我分析得对不对?”

    青杳本想回答“我不想听”,但觉知自己是走不了了。

    杨骎走在青杳身侧两步远的地方,从太学生归猎开始讲起……

    “冬狩所有的陷阱都是我布置的,舆图也是我画的,就连进山的路线都是我规划的,可巧了,偏偏在我布置以外的地方,多出了两处陷阱,你说说这事怪不怪?”

    青杳就跟听说书似的,开始配合杨骎的表演,试图搞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嗯,是挺蹊跷的。”

    杨骎继续道:“我外甥女据说一大早就出门了,回营地的时候造得一身土,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前后脚的,在太学任教五经博士的刘白的如夫人夏氏也掉进进山那条平坦的路上一个陷阱里了,造得比我外甥女还埋汰。”

    青杳认真倾听,不时点点头,连目光都充满求知的欲望。

    “下午的时候我又在进山最险的那条路上的一个坑里把突厥小王子给挖出来了,当时人都冻得快忘了自己姓啥了。”

    “于是我就觉得奇怪啊,谁这么大胆子,一坑坑这么一串人,你说她不是不要命了么?”

    青杳附和:“嗯,就是说啊。”

    杨骎看她那副故意装傻的模样也来了兴趣,想看看她能演到何时:“于是我就倒着往前推,前几天瑶娘问我要了一份猎场的舆图,这事你知道吧?”

    青杳模棱两可:“啊,瑶娘可能提过一嘴吧。”

    “顾青杳,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杨骎引着青杳走到一处未熄的篝火旁,蹲下来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图示意,“有人拿了舆图以后,故意选在两条路上挖了两个陷阱,平坦路上那个我们叫它影子坑,崎岖路上那个我们叫它真坑。”

    青杳把水桶扔一边,也跟着蹲下身子,用手托着下巴:“有点复杂,不过你继续,我试试能不能跟上你的思路。”

    “开猎仪式那天,所有人都看见突厥小王子戏耍了我外甥女,我外甥女那个性子我了解,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肯咽进肚子里去呢?所以她打算戏耍回去,她告诉她的哥哥,也就是太子,同时也是突厥小王子的好朋友,说自己挖了个影子坑,让哥哥帮忙把突厥小王子给骗过来,好摔他一个狗啃泥解解气。”

    青杳伸出大拇指:“厉害呀!”

    “但是太子也是重兄弟情义的,又不能明着拒绝妹妹,于是偷偷给突厥小王子通风报信,让他走了另外一条路,也就是崎岖的那条。但事实上崎岖的那条路上的真坑才是为了对付小王子的,我猜测我那个外甥女多半使了些手段,诓骗得小王子掉进了真坑里,那坑里还放了改造过的捕兽夹子,被夹到的人会吃点苦头,但不会伤筋动骨,是个小惩大诫的意思,而公主呢,也因为折腾了这么一遭,于是把自己造得很是埋汰,但因为‘大仇得报’所以午饭都多吃了一碗。小王子呢,被个小姑娘算计了,还错过了午时的丰收大典,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所以也不肯说出真相,宁肯说是自己大意掉进了坑里。你说我分析得有没有道理?”

    青杳点头如捣蒜。

    杨骎又给她打手势:“你可别觉得那个影子坑就白挖了,我听说那个刘夫人呐好像比较喜欢传闲话,谁知道哪句话说得让人家不自在了,于是就想教训她一下,所以就引着她去了那个影子坑。你肯定要问我‘那她怎么可能人家让她去哪她就去哪啊’,这个刘夫人啊,为了替刘家的孙小姐接近太子没少下功夫,偏偏呢,公主约她们今早一起去驰马,刚好就在那条平坦的路上;刚好,公主和太子也说好要在这条路上给小王子使绊子,结果呢,太子来了,带着刘小姐骑马去了;而公主在另外一条路上暗算小王子呢——刚好这个坑就给刘夫人备着了。”

    青杳已经有点疲劳,该配合的表演有些视而不见,但仍强打着笑容:“这么多刚好呢。公主殿下真是随了大人,心思缜密,布局精巧。”

    杨骎笑着看青杳:“她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没这么周密的脑子。反倒是有一个人,一直藏在暗处,这个人虽然并不直接认识这出戏里的所有主角儿,但是却可以间接地获取到他们的信息,并且以此做出谋划,你说这个人是谁呢?”

    青杳也笑了:“老天爷吧。您刚才也说了,那么多刚好呢,一准儿都是巧合。”

    杨骎看她笑得眼睛眯起来弯弯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点证据都抓不住,参与其中捉弄人的人不会说,被捉弄的人都是有头有脸怕丢面子的,更不会说。

    青杳也看着杨骎,他专门找到自己说这么一串话,说明他已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猜得七七八八了,但好在他没有证据。

    火光把二人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杨骎只觉得此刻冷溶溶的月色下和滚烫篝火旁的青杳凛冽得令他感到陌生,想不到她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

    杨骎微微摇头:“可怜我呀,今天差点累死,从早到晚尽跟在这些人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了。”

    青杳已经准备起身提桶跑路:“能者多劳嘛。”

    “整个儿骊山冬狩都成了一盘大棋,所有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严丝合缝地上场下场完成他们的规定动作,仿佛在背后操控的是命运的手。顾青杳——”

    杨骎望着青杳站起来的窄窄身影:“这一天天的,真不够你忙活的啊!”

    青杳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微微颔首:“夜深了,大人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拔营回城呢。”

    杨骎望着青杳转身离去的背影,提高嗓门:“顾青杳,你胆子太大了!”

    青杳只装作没有听见,拎着桶继续往前走。

    而杨骎对她的装傻和无视显然难以忍受,不甘心地大步追上去:“连我你都敢利用!顾青杳,我小看你了,你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凭着舆图上一个小山丘,你都能隔空指使安排我和万年县主见面了。”

    青杳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仍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回头看着杨骎:“我没有利用您,我只是利用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杨骎隐忍怒气:“我杨骎要见哪个女人我自己会去见,用不着你来安排!”

    青杳知道这件事自己处理得确实有所不妥,她太急于摆脱夏怡的纠缠了,杨骎确实多多少少算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

    但是青杳也不后悔,无论什么结果她都决定面对和承受:“我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我只是——利用有人爱传话的性子,透露了整个猎场最适合放孔明灯的地点和时间。”

    顾青杳的段位还是要嫩一些,被杨骎试探出来了。

    其实真如海的出现并不像顾青杳所说是通过某个人中间传了话,营造出一种杨骎特意在那里等待的信息氛围;真如海去那里只是因为看到了孔明灯升起来,冬狩和孔明灯对她有着特别的意义,真如海怀揣着注定会落空的希望走上那座山丘,其实如果孔明灯是别人放的话,真如海可能只是在一旁静静观赏一会儿就离开,只是因为是杨骎放的,无形中勾起了真如海的伤心事,导致伤心人凑了一双,这的的确确是老天爷的安排,与顾青杳没什么关系。

    青杳坦然得有一丝悲壮:“有的事对于大人这样的地位也许觉得微不足道,但在我这里,如果有人用她所掌握的资源来对付我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撼动的,所以我只能把局做大,利用狐假虎威之势来招架反击。”

    听她说狐假虎威,杨骎微微有所动容。

    “坦白讲,摔进坑里吃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只有让她通过说不该说的话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她才会懂得收敛。而且从此后她说的话也不会再有人相信,这才是我所要达成的目的。”

    杨骎突然觉得这样凛然而冷冽的顾青杳虽然令他感到陌生,却也让他感到有些欣慰。原以为她只是一只傻兔子,却原来逼急眼了,也会使手段来自保,并且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这盘棋下得如此干脆而优雅,令他摩拳擦掌地想抓住她手谈一局。

    同时也有些懊丧,她一个人布置了这么些却没有开口求自己帮忙,一定是因为自己此前拒绝过她太多次了。

    杨骎为不能加入她隐秘的计划而感到无比遗憾,他有好些损点子,要是加进去,这出戏一定会更精彩的。

    青杳苦笑了一下:“大人,我没有后台也没有背景,庆幸度过几年书,生了三分脑子。”

    青杳不想请求杨骎的原谅,因为她其实并没有给杨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和损失;也无所谓让杨骎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因为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实证,而人证又都是绝不肯开口的。如果没有杨骎的话,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一切是巧合。杨骎说这一切都有一个藏在暗处的人,其实这个人也可以是他。顾青杳坦然地准备全身而退。

    说完这一切,青杳是真的困了,可就在转身的刹那,被杨骎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给问住了。

    “你做这一切,还有一直躲着我,是因为刘子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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