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这一切,还有一直躲着我,是因为刘子净吗?”

    青杳闭上已经酸涩的双眼,觉得自己的人生被“刘子净”这三个字给诅咒了。

    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就没有回答。

    但杨骎想要答案,而他又是个穷追不舍的性子。他觉得顾青杳还不知道危机将至,这让杨骎为她感到担心。

    “顾青杳,我向来认为达到目的可以用一些手段,但是不能不择手段。”

    青杳有些不耐烦他揪着这个点死缠烂打:“跟刘子净有什么关系!”

    她的态度反而让杨骎过度解读为在嫌弃自己多管闲事,更加皇上不急太监急起来:“既然他夫人传出去的那些话在困扰你,你就应该明白有些路子能走有些路子不能走!”

    青杳真的不能再听到刘子净两口子的名字了。

    杨骎拦下她:“你不会真的想给刘子净做良妾吧?做妾你也好歹选个官大的人。”

    杨骎这话可是结结实实地冒犯到青杳了,青杳几乎想要抡圆了胳膊抽他一个大耳刮子。

    青杳深吸了一口气,缓冲了一下自己差点喷薄而出的怒意,抬眼看他:“大人,您都知道的事,难道我会不知道吗?”

    良家子,不为妾。这六个字青杳是深入骨髓的,否则自己早就被卖给巡防营的某个校尉,在他那位肥硕夫人的打骂之下给人开枝散叶了。

    顾青杳的眼神儿像带着火星子的兵刃一样,讽刺地、鄙夷地、锐利地破风向着杨骎刺过来。

    其实杨骎也有点不知怎么开口,但就是觉得不能视而不见。于是从袖中抽出那封刘子净为顾青杳写的推荐信递到她的跟前,用公事公办的口吻:“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今天约你见面就是为了拿这个给你看看,这东西重要,我不敢假手于人,我劝你再三思一下。”

    青杳没想到刘子净写的那封荐信会在杨骎这里,一时有些恍惚:“我以为这封信已经送到万年县主那里去了……”

    “毕竟我是学监,所有举荐女学师的荐信都会先送到我这里来,由我转交给真如海,这是规矩,她越不到我前面去,”杨骎观察她的神色,“哪怕你觉得我多此一举我也要说,这封信要是呈交了……”杨骎觉得有点难开口,但又不能不跟她说清楚,“你这辈子大概率可就要跟刘子净绑在一块儿了,你要仔细想清楚。”

    本来话说到这里就足够表达清楚意思和达到晓以利害的目的,但杨骎还是忍不住又多嘴一句:“顾青杳,你还有别的选择。”

    青杳眼皮跳了一下,面上没什么表情起伏,她看着那封信,没拆封,也就是说里面不管写了什么都没人知道。她又看看杨骎,有点胆怯:“这毕竟算是公函……您就这么拿出来……算不算坏了规矩?”

    其实青杳想问杨骎的是会不会给他添麻烦。

    杨骎理解到的是这么做算不算权力滥用。他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顾青杳居然还在意程序正义,果然人的道德底线越高越容易被人利用和欺负。

    “又没伤害谁的利益,”杨骎的口吻严厉得像是个老学究,“现在撤回算你我私交。”

    其实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青杳就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因此杨骎的“交”字一出口,青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蹭”地一下从他手中抽出这封足以令她身败名裂的荐信,当机立断地投进了身侧燃烧着的篝火中,为了加速这封信的燃烧,青杳还捡起地上的树枝将信往火焰的中心捅了捅,直到看着它灰飞烟灭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青杳心跳如擂鼓,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杨骎本以为这封信是顾青杳以某种自我牺牲的代价向刘子净交换来的。他不是不能理解她对女学的向往和憧憬,但是杨骎觉得有更好的办法,去求刘子净还不如求自己。哦,是了,她不是没求,是杨骎拒绝了,每思及此,杨骎心中都觉得有些愧疚。

    可是看她烧信的果决动作,杨骎才轰然意识到这封信是刘子净在顾青杳不知情的情况下写的,当顾青杳知道有这么一封信的时候,这封信已经无可挽回地寄出了,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着被宣判水性杨花和身败名裂的呢?

    杨骎不敢想象,突然觉得有些揪心,肺腑竟有些痛了。

    她知道后果的,她只是没有办法阻止。

    顾青杳却是刚刚了却了一桩大大的心事,笑容自然而然挂在脸上:“大人,这回我欠您一个大大的人情!”

    看到她舒展的笑容,杨骎也觉得倍感轻松。

    “就光口头感谢啊?没点看得见摸得着的诚意吗?”

    “您说,只要我能办到的。”

    杨骎觉得好不容易有个自己掌主动权的机会,可得好好利用起来,于是托着下巴想了想:“怎么着也得请我吃顿饭吧?”

    青杳还是笑着:“那是自然的,时间和地方您来定,我来安排就是。”

    杨骎心里一阵得意,想乘胜追击,再来点实惠的。

    “你不得给我送个礼吗?这回帮你多大一个忙呢!”

    送礼也是合理要求,青杳干脆地答应下来,只是青杳在心下揣摩着给杨骎送个什么礼才好,他位高权重,什么都不缺,随便送的东西对他也没意义,也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谢。又念及他爱书,忖度能不能送个这方面相关的……

    但还没等青杳开口,杨骎自己先耐不住地提诉求了:“我瞧着瑶娘那个绣着小马的荷包精致得很,她说是你给绣的,我也是属马的,你也给我绣一个,要银鞍小白马的样式,大红的绒布底子!”

    青杳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别的也就算了,只是女子赠男子荷包是有明显的传情用意的,她只在刚才给罗戟送过亲手绣的荷包,而且还是答应要跟罗戟成亲才给他绣的呢,这表示对他的认可。相比之下,杨骎跟自己算哪门子关系呢!

    因此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个不行,换一个。”

    杨骎想要“骗”信物的小心思被拒,痛感失落,语气竟也带上些耍赖的意思:“顾青杳,你到底有没有诚意?我就要这个!”

    青杳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原则:“这个没得商量。”

    杨骎觉得自己不能无理取闹下去,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把刚才好不容易积累的那点好感给败干净了,于是赶紧转换策略:“那……那你给我画一套苏婵那样的小像,要一年四季十二张一套的。我要拿着议亲的时候用!”

    青杳这回痛快地表示:“没问题!再多给您画四张节气主题的吧,大人自己选辰光,我一定给您好好画。”

    杨骎觉得这还差不多,心里舒坦了些,不忘耳提面命地嘱咐:“要用心画,画出我的勃发英姿!”

    青杳抿了抿嘴,把嗤笑给硬憋回去:“您放心,我一定实事求是,一笔不添,一笔不落地画出您的风姿。”

    “嗯,”杨骎略带满意地点点头,突然觉出一丝不对劲来,“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损我呢?”

    青杳摇头,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杨骎倒是很喜欢和她斗嘴,两人这么和谐的氛围已经久违了。

    杨骎提出要送青杳回营帐,青杳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由着他走在自己身侧。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从五步,到三步,再到两步,最后被杨骎缩减到隔着一步,并肩而行。

    可是这一步之遥,望山跑死马,可比登天还要远。

    如此良辰如此夜,一夜满林星月白,杨骎总觉得该说点什么。

    在明着说和隐着说中,杨骎选择了试探性的婉转表白。

    “顾青杳,我刚才说你还有别的选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杨骎相信以顾青杳的聪明劲儿,一定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青杳感受到了杨骎给双方留体面的良苦用心,但是她选择了迂回的拒绝。

    “大人,您刚才不是问我在乐什么吗?”

    没等杨骎回答,青杳就主动坦白:“我今天定亲了,到时请大人一定要赏光来喝杯喜酒。”

    顾青杳的这句话恍若把一根冰溜子直接塞进了杨骎怀里,镇得他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好不容易把语言囫囵组织了一下,开口道:“定、定亲?定的哪门子亲?你跟谁定亲?”

    青杳觉得他这问题问得都奇怪:“上回在阿西娅酒楼,您见过的呀。”

    “就那个……那个小孩?”杨骎口吻讶异,没想到她跟罗戟来认真的。

    青杳听他这话说得很不怎么庄重:“不是他还能有谁啊?而且人家不是小孩了,过了腊月就十七岁了。”

    杨骎手叉腰,偏着头,心里烦躁得很,明明是自己先认识她的,怎么就被一个毛头小子捷足先登了?难道自己又晚了一步?可是究竟晚在了哪一步呢?

    他很不甘心地问:“你们俩现在到哪一步了?过文定了吗?”

    青杳想了想,两人已经互相交换过信物,按照礼数,下一步是要问名了。于是回答:“正过着呢。”

    这可给杨骎抓到把柄了:“正?正过着呢?你那叫什么定亲,充其量叫私相授受!”

    青杳不打算跟他掰扯:“反正认定了彼此就算!”

    “你可拉倒吧,”杨骎一挥袖子,“你俩的事我瞅着不准称。”

    青杳不甘示弱:“我是感激先生、信任先生才把这桩喜事相告知,可是先生说的话没有一句是我爱听的!”

    杨骎也来劲了,心说你不爱听,你说的话我还不爱听呢!随即答道:“合着我说话还得捡你爱听的说,说不得实话么?顾青杳,你讲不讲道理?”

    青杳心里清楚要论吵架她跟杨骎的火候还差着些,于是迅速收缩战线:“我没有在跟你讲道理,我在请你喝喜酒!”

    “喝什么喝?喝西北风去吧,你俩别说八字没一撇,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青杳心知这话说的是不错,但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泼凉水的话:“我知道这条路难走,反正我俩一路走来也没容易过。”

    杨骎想来想去想不通,心一横,开口问道:“不是,你凭什么选他呀?不论你承不承认,咱们从过去到现在有多少羁绊——”他伸出手来在腰那里比划了一下,“你这么高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你我之间,他才是第三者,这总得分个先来后到吧?”

    青杳还第一次听说感情里要分个先来后到的高论。

    杨骎尤嫌自己没说清楚:“你那时候才多大?我那时候要是对你有想法,我还算是个人吗?!”

    青杳忽地想到自己认识罗戟的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要照杨骎的理论,自己对罗戟有了想法,也不能算是个人了。

    “这对我不公平!”杨骎义正言辞地胡说八道,“你把我也纳入考量,多给自己留个选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青杳看着他八分胡闹的样子,郑重其事地说:“先生您还是不了解我,我已经做出选择了,我做出决定就不会改了。您也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话不用说得太早。哪怕你明天早上上花轿,今晚都能反悔。”

    青杳觉得自己都说这么明白了他怎么还是油盐不进:“我都说了我不反悔。”

    杨骎想了一想,正色道:“别说你还没嫁给他,就算你上了花轿,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跟他生了七八个孩子,只要我想我就能——”

    后面那个假设杨骎没说出口,怕激怒顾青杳。

    青杳只觉得自己在跟他鸡同鸭讲,于是再一次果断打消他的念头:“您想什么不重要,只要我不想。”

    杨骎见她口气冷硬、态度坚决,简直像是个对罗戟宣誓效忠八百年不移志的死士,而自己则像那苦口婆心、上蹿下跳、软磨硬泡的说客,就快要被人家撵走了。

    杨骎无论如何不相信顾青杳对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至少他感受到的不是这样。

    他心平气和又不乏失落地问:“那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选我么?”

    青杳静静地沉默了。

    说实话,杨骎在长安城什么名声他自己心里没数吗?自己一个好好的良家女子,哪怕是守了寡,也没沦落到非得将就他的地步去。

    但实话伤人,毕竟青杳日后还得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所以得编一个能让他相信的瞎话。

    “先生您是什么出身?我又是什么出身?我就算再不自量力,也决计不敢肖想一步凌云的事情。”

    况且,因着刘子净和夏怡的事,青杳对世家子弟向来敬而远之,这次几乎是死里逃生,深知有些捷径别人走得,自己走不得,走了也只怕会摔个粉身碎骨。

    杨骎听了这话,急得走过来走过去,最后伸出手指着青杳的鼻子尖儿:“顾青杳,想不到你也是个大俗人!你顾虑的什么地位啊、出身啊、贫富啊算什么?不过都是随时可抛舍的身外之物,你我都是几乎死过一回的人,没想到你居然俗到连这些东西都看不开!”

    青杳没答话,默默往后撤退两步,让他尽情脑补自由发挥,自己则准备瞅准个空子撒腿跑路。

    杨骎仍在自我说服和自我攻略中:“说到底,你信不信我且不说,你首先不信你自己,其次你还害怕,怕你会爱上我,从而背叛你那个小情郎!你说,你是不是在内心深处觉得配不上我?”

    青杳拧起眉毛:“我也不是非得怎么样才算配得上你吧?我就是单纯对你没意思。别说你只是个国舅爷,你哪怕是二郎神我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杨骎愣了一下,觉得顾青杳是嘴硬:“你别骗自己了!”

    青杳只觉得男的上岁数了怎么都这样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杨骎不依不饶:“你不就喜欢他单纯吗?你不就是怕受伤害,想要安全感,所以选择了你可以掌控和拿捏的人吗?你这么做跟那些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糟老头子有什么分别!”

    青杳不听他逼逼了,立刻提桶跑路。

    杨骎没有追上去,而是冲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他知道你写得一笔好文章吗?他知道你作过的诗吗?他知道你在女学的时候是什么样吗?你能做到对他毫无保留和隐瞒吗?你今天布的这个局告诉他了吗?他能猜到是你做的吗?但是我能!顾青杳,你只是怕受伤害,选择了你可以掌握和拿捏的人,其实你和我一样离经叛道,喜欢冒险。”

    只有我们才是最合适、最般配的。

    杨骎是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挫折就后退和放弃的,烈女怕缠郎,杨骎有必胜的信念和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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