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的时候,青杳领着这十几个村童上门找许鸣,并且让他们按照个头大小排成一队,挨个儿给许鸣背了一遍《论语·学而篇》,各个顺溜不打磕巴,叫许鸣目瞪口呆。

    任务完成,站在一旁的青杳一声令下放学,村童们四散而去回家吃饭了。

    青杳走到许鸣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请先生兑现承诺,将书稿交付与我。”

    许鸣总算表现出了一丝丝对青杳的尊重:“你是怎么做到的?”

    青杳轻描淡写地答:“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许鸣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若是世人都重结果而轻过程,是否行事就可不择手段,枉顾伦理道德,甚至藐视律法?”

    青杳觉得许鸣这话问得似有深意,只是她不解其意,因此没有正面作答:“在这件事上,过程不及结果重要。”

    许鸣的口吻不容拒绝:“告诉我你的方法。”

    青杳直奔主题:“交给我您的书稿。”

    许鸣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看青杳,感觉遇到了一个不亚于自己的倔脾气。他用脚勾过来一只小杌子坐下了:“老夫饿了,要吃饭。”

    青杳垂手而立,不失恭谨:“把书稿给我后,先生该吃饭吃就是,不耽误我誊录。”

    许鸣微微蹙起眉头,疑惑她是故意这么说的,还是没领会到自己的言下之意。他微微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去灶上炒两个菜过来,老夫吃过饭后再议。”

    许鸣打量眼前这个自称“是个寡妇”的年轻女人,相貌倒是称得上是清秀,若说有多美艳还真不至于,至多是眉宇间有些书卷气,使她整个人看着比同龄的女子更沉静稳重些,加之仪态端庄,便显得姿容娴雅,虽然一身家常土布棉袍,也不饰钗环,但目光如炬,举手投足间就显出态度潇洒的意味来。许鸣忖度杨骎自年轻时候就是个老饕,这个女子若非有一手好厨艺,定然无法打动他,也就更是无从得知自己和杨骎的交情,如此一来,许鸣便生出了想尝尝她手艺的心思。

    青杳不知道许鸣心里在想什么,直来直去地说:“这事不归我管,我不是来做饭的。”

    许鸣万万没想到她就这么直接给回绝了。

    一想到杨骎这么些年个人生活都没有着落,许鸣不禁为他的眼光而感到担忧,不由得语气就带上了怒气,向着青杳泼洒而来:“你这般不贤惠,真不知你在从前的婆家怎么过活的!”

    青杳一点也不想跟这个老头计较,只想怎么克服困难完成自己的该干的事把钱赚到手。

    “贤惠顶什么用啊,既无钱也无利,活儿你干,苦你吃,就图落下一个虚名儿?我啊,生平最讨厌别人说我贤惠了。”

    许鸣被顶了个哑口无言,不甘心:“你这样杨骎是不会看上你的。”

    青杳笑了一下:“我管他看上谁,他别拖欠我工钱就成。”

    许鸣看不懂这个小寡妇了,她到底是不是为着喜欢杨骎来接近自己的?杨骎能把自己的住址给她,让她来找自己,说明他俩的关系已经不算远了。

    青杳环视了一圈没有收获,目光还是回到许鸣的身上来:“先生,书稿呢?咱们彼此都省些力气,您把书写完,我誊抄校对,您犯不上对我有敌意。”

    正僵持着,一个赶着牛车的青年将车停在院外,青杳认出他是听羽楼的侍僮。只见侍僮从牛车里提出来一个硕大的食盒隔着门跟青杳打招呼。

    “顾郎君,智通先生特地吩咐我给您和许先生送午饭,两位是在院子里吃还是进屋吃?”

    青杳扭头看许鸣的意思。

    许鸣微微有些意外:“顾郎君?”

    侍僮微笑着解释:“听羽楼的大家都管无咎君叫顾郎君。”

    许鸣惊愕中带着些许疑色:“你是顾郎?迅笔顾郎?”

    青杳点头:“我没说过吗?”

    许鸣瞪眼:“你说了吗?”

    青杳偏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提过,因为许老头根本没给她自我介绍的机会。

    只好“哦”了一声作为回应。

    待侍僮将那七个盘子八个碗的丰盛午餐都摆好在桌的时候,许鸣似仍是没有完全接受青杳便是迅笔顾郎的事实,试探着又问:“你真的不是为了攻略我来接近杨骎?”

    青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解为什么大家都把杨骎当做香饽饽似的,仿佛任何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都想跟他发生点什么。她无奈伸筷挟炖牛肉,配着白饭吃香得不得了,食不言寝不语,并不回答许鸣的问题。

    待吃饱后放下筷子才说:“先生抓紧时间把书稿给我吧,杨大人说耽误了付梓要找我麻烦的。”

    许鸣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觉得老夫在为难你?”

    青杳没说话,即是默许。

    “你想要什么样的态度,得证明你有什么样的本事,”许鸣拿来纸笔放在青杳面前,“证明你是迅笔顾郎。”

    青杳看了看面前的纸笔,没动,只问:“如何证明,还请先生明示。”

    “写几个字来给老夫看。”

    青杳只好提笔随便写了几句论语里的话,一上午被那些村童闹的,脑子里现在都是学而篇的语句。

    许鸣拿着青杳刚写的字,又从临窗的案头上翻找了一摞纸出来,青杳抻着脖子瞟了一眼,居然是自己此前手录的月旦评议的内容,不知为何会在许鸣这里。

    许鸣来回对比了几遍,似是不放心地喃喃自语:“还真是一样的笔迹,你真的是迅笔顾郎?”

    青杳的耐心被消耗了不少:“先生到底什么时候能把书稿给我?”

    许鸣收起月旦评议的笔记,换上了另外一副在青杳看来有些令人不解的表情:“想要书稿,你自己找啊。”

    青杳被他这句话搞糊涂了:“自己找是什么意思?”

    许鸣露出像是计谋得逞的笑容:“就是字面意思。”

    说完,许鸣走出房门,在小院里怡然自得地晒起了太阳。

    青杳追了出去:“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您让我找,就是在您家里找吗?”

    许鸣靠在躺椅上一扬手:“尽管找去,只要在我这个院子里,随便你翻,随便你找,找着了你就干你该干的事,找不着,可就不要怪老夫喽。”

    说罢闭上眼睛打起盹儿来,片刻间就响起了鼾声。

    青杳看着这个在午后阳光中打盹儿的小老头,又有点生气,又有点无奈,真的不明白他到底要干嘛。

    但这一天已经过了一半了,既然主人已经授权自己可以在他的家里随便找,青杳也就无所顾忌了。

    毕竟,顾青杳相当擅长藏东西,反过来讲,相应地也就很擅长找东西。

    这事还得追溯回青杳在罗家做孀妇的时候,因为要练一笔左手字,但又不能在白天练,也不能当着罗家公婆和人前练,否则肯定会被他们把字帖撕碎烧掉,所以青杳只能把字帖和笔墨藏起来,再悄悄收集蜡烛屁股,攒到一定的数量的时候把它们融了,重新塑一个小蜡块,夜里偷偷点着,就着这点亮光在睡前练一会儿字,大概有这么五六年的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后来在妙盈那里偷偷攒了私房钱,可以买蜡烛了,妙盈也三不五时地时常接济自己一些,自来手头也比最初最艰难的时候宽裕了,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那时候怎么那么苦啊,恍若隔世似的,这么一比较,眼前的困难真不叫什么困难。

    在藏东西这件事上,青杳一贯遵循着几个原则:首先,常用的东西就得往常去的地方藏,要易藏易得,否则,挖个坑埋地底下倒是方便,只是取出来也艰难。因此一定得是藏在自己最熟悉、最经常去的地方;其次,叫藏木于林,比如书最好藏在书架上、好吃的要藏在厨房,越是容易被找着的地方越是有盲区,这就叫做灯下黑;第三,特殊的东西要特殊地藏,比如字帖文稿这种就见不得火也见不得水,还得防着虫吃耗子咬,青杳当年也是吃了不少亏,才最终选择用油纸布把字帖包起来然后藏在蚕房的蚕架下的。

    鉴于青杳对藏东西有如此心得体会,因此排除了种种不适合的地方后,她初步判断许鸣会把书稿藏在一个干燥、易取、少外力干扰的地方。而且书稿不似字帖,要厚得多,因此藏它的地方也不可能过于狭小,因此衡量再三,青杳瞄准了几处地方,如果是自己要藏东西,那就首选这几个地儿——

    比如,床榻。

    当然不是缝在被子里或者只是塞在席子底下,书稿厚厚一摞,想必是得有个盒子一样的容器装着的,而若要藏起来不显眼,自然要有一定的空间。许鸣正屋中的是一架匡床,三面有框架,四柱立地,一般来说,这种床会在床身中留出一些储物的空间,于是成为青杳最先怀疑的地方。她走上前去,沿着床榻的三侧细细摸排了一遍却并无所获。既然已经得到许鸣“随便翻找”的授意,青杳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床榻上的被褥掀起来,又细细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床榻上根本没有留出放东西的地方。青杳把被褥又原样放回去,心下生出些许疑窦,转过身来环顾这斗室的四周。

    不知为什么,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是缺少了点什么。

    许鸣的住所尽管也不至于到家徒四壁,可也是清贫至极,若真要说少点什么也是不足为奇的,可就是给青杳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似乎是少了什么不该少的东西。

    青杳瞄准的第二个地方,是侧屋的几只箱子。

    因为这几只箱子很干净,不染灰尘,一看就是经常擦拭的样子,里面放的一定是主人很珍视、很重视的东西,因此才会时时勤拂拭。

    打开箱子,里面却只有一些家常的旧衣物,还有几样儿童的玩具,妇女用的针线笸箩之类的东西,书稿并不在这里。青杳合上箱盖,想到这许鸣现下是孤身一人,箱中所放应是他家人的东西,这里面少不了有些辛酸的往事和沉痛的经历,青杳不欲戳人伤心处,走出侧屋来。

    青杳站在院子里,叉着腰,环顾着,思索着。

    还有一处地方,她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愿意去翻找。

    茅房。

    茅房虽然臭气熏天,环境不佳,但是满足易取易得、外人不近的原则,更重要的是,有的人就是在如厕的时候会文思泉涌。

    许鸣家的茅房是一个用木板搭的简易小格子,还挺讲究地糊了一层草顶子。青杳下定决心地走进去,探查一番。

    可惜结果是再一次一无所获地走出来。

    哪怕是藏东西和找东西都颇有心得的青杳,此刻也一筹莫展了。

    可是许鸣却当做青杳完全不存在似的,背着双手,打开院门出去了。

    那个背影很是讽刺,仿佛在对青杳说:“你尽管找,找到了算你有本事。”

    那个瞬间,青杳几乎在猜测所谓的书稿根本就不在许鸣的家里,也许在学堂?或者是祠堂?或者被他藏到其他什么地方去了?

    青杳不喜欢这种被动凝滞的感觉。

    她心生一计,干脆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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