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用几颗糖雇佣了学堂里的几个儿童,让他们满村子去找许鸣,对着他喊“走水了”的消息。

    而与此同时,青杳在许鸣的院子里准备放火。

    当然不是真的放火,毕竟纵火是重罪,只是想办法弄出些烟来,让人们以为着火了。

    当着火的时候,人们第一时间都会想到保护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这是人类的本能。

    青杳只消躲在暗中,观察许鸣听到家中走水的消息后回来第一时间冲向的地方,那就必然是书稿所在。

    大道至简,青杳志在必得。

    青杳在罗家的灶上做了八年饭,弄出点烟熏火燎的迹象还不是手到擒来?不消片刻功夫,小院里浓烟四起,邻人们争相奔走相告许老头家走水了。

    青杳用湿帕子捂住口鼻,躲在水缸的后面蹲守许鸣。

    可是,一直等到这些烟被风吹散的七七八八的时候,许鸣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来,站在院子当中不动了。

    完全出乎青杳的意料,这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青杳从水缸后面站起身来,与许鸣相互望着,用眼神在沉默地对峙。

    最后还是许鸣率先打破沉默:“连烧房子的法子都想得出,你也算有心了,只不过老夫说过,如果你找不到书稿,老夫也就爱莫能助了,慢走,不送。”

    青杳心知恋战无益,只能带着脸上被熏得黑一道灰一道的印子牵着青驴走了。

    回到通济坊的家中,天色已黑,青杳觉得气不过,饭也不想吃,烧了热水洗漱泡脚,直烫出一身一脑门子微微的汗意,才擦干脚上的水钻进厚厚的棉被里睡觉了。

    可是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青杳的小脑袋瓜转了又转,怎么也想不到许老头能把书稿藏在什么地方。

    可若是想不到他把书稿藏在什么地方,青杳是怎么都睡不着的。

    青杳想,这桩事做不好就没有工钱,没有工钱,就买不了小院子,买不了小院子就过不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翻了个身,睡不着。

    青杳又想,赚不到钱就赚不到,这一桩工不行再做下一桩工就是了。

    又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

    青杳想,赚钱其实还在其次,可要是辜负了杨骎的信任,有没有下一桩机会就难说了……

    翻过身来平躺着,青杳捶床,跟杨骎有什么关系,一想他自己脑子就乱。

    青杳再想,自己是一个要强的人,一个骄傲的人,怎么能够败给一个糟老头子呢,这个许老头一开始就拿偏见的目光看人,觉得青杳是走了杨骎的后门才得到这个机会的,青杳若是就此放弃,可不就坐实了许老头的猜测了吗?这是自己的自尊绝对不允许的,绝不能被许老头看扁了,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草包。

    顾青杳要凭真才实学真本事立身,获得他人的尊重,而不是凭着是谁的助手,也不是凭着是谁的附庸,更不是凭着谁高看自己一眼。

    靠别人,永远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

    只有靠自己,唯有靠自己。

    青杳不翻身了,干脆坐起来,把白天从到了许鸣家的一桩桩一件件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她一定要搞明白许鸣把书稿藏到哪里去了。

    黎明天将亮未亮时,正是人睡眠最沉的时候。

    许鸣只觉得身上一凉,正要伸手去拉棉被,却意识到被子被人掀得不知所踪,还未及反应,就被人抓住领口给提溜着坐起身来。

    这土匪一样的来人压着低低的声音,难掩兴奋地说:“我知道你把书稿藏哪儿了!”

    许鸣素日有不易入睡、睡眠清浅的毛病,这被人从美梦中给生拉硬拽弄醒的滋味让他感到非常不愉快。

    许鸣的倔脾气上来,一把把来人推开:“你这个寡妇脑子有病啊!发疯上别处找野男人去!”

    青杳把蜡烛点亮,看着许鸣蓬头垢面,被自己气得胡子翻飞的样子,觉得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报了昨天白天被耍之仇,此刻双臂环在胸前,望着他露出一个和善而又不失阴谋得逞的笑容。

    “你说过,只要我找到书稿在哪儿,就会交给我,说话算数吧?”

    “你都快放火烧老夫的房子了,这都没找着,老夫劝你死心吧。寡妇门前是非多,老夫平生洁身自好,你赶紧给我滚蛋!”

    许鸣说完,作势要躺下继续睡回笼觉。

    青杳把早就准备好的锅铲拿起来举到许鸣的耳朵边上,用锅铲在铁锅底来回划动,发出刺啦刺啦的刺耳挠人声音,让许鸣捂住耳朵盖上被子也无法躲过这穿耳入脑的噪音,不仅睡不着,而且会搅得人心烦意乱。

    许鸣这回被逼急眼了,从床上跳到地上,光着脚连鞋都顾不上穿,用手指着顾青杳的鼻子大骂。

    青杳只是灵巧地伸出手指比在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笑眯眯地说道:“如果我能说出你把书稿藏在哪儿了,咱们就既往不咎,好好合作。否则——”青杳扬了扬手里的锅和铲,“像这样的损招儿和坏心眼的法子,我还有的是。”

    许鸣闭嘴了。

    青杳可不是那不识抬举的人,许鸣偃旗息鼓,她也无意为难这个可怜的小老头,陪着笑容好言好语地给许鸣请到床上,又手脚麻利地烧水泡茶,许鸣披着棉被,盘腿坐在榻上,接过青杳递过来的滚烫热茶,胸中的气懑才消散了一分,还有九分酝酿着,准备随时爆发,他心里想,真要把自己惹急眼,将这热茶泼这小寡妇一头一身也是使得的,谁让她敬酒不吃吃罚酒。

    青杳也不亏待自己,搬了个小杌子进屋,自顾自坐在许鸣榻下不远,特地选了个他左手边比较刁钻的角度,以防这小老头生气时把热茶泼到自己身上泄愤,坐下前还瞅好了身遭环境,将那铁锅就放在脚边随手可拿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挡一挡。青杳给自己也斟了一盏热茶,放在手中捂着驱寒,一边轻轻吹着热气,一边把自己的推断娓娓道来——

    “白天的时候,我就发觉先生家里不对劲儿,少了些东西。”

    许鸣没理青杳,青杳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往下说。

    “若说居家过日子,您又是一个男人,缺点什么短点什么不稀奇,可是,你家里少的却是最不该少的东西。”

    青杳说到这里顿了顿,环视了一下这件屋子,然后目光停留在了许鸣脸上,淡淡笑道:“先生的家里,没有书啊。”

    许鸣脸上的神色微微地变了。

    青杳轻轻地啜饮了一口热茶,以抵御这隆冬清晨的寒意,茶水经嗓流入腹中,一路暖意。

    “先生是做学问的人,家里没有书,难道不奇怪么?”

    许鸣面无表情地问:“那又如何?”

    青杳没有回答许鸣的问题,而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杨骎找我的时候,说您这边书稿将成,要找个手快的人。我当时以为他只是想我手头拮据,想介绍个赚钱的活计给我,也没往别处多想。”

    许鸣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杨骎也不过是拿老夫的事卖给你做人情罢了。”

    青杳一笑:“昨天您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倒也确实这么想过。只是,我给智通先生做助手也有一段时日了,不敢说有多么了解他的为人,只是他若是想偏心做人情给我,不用上您这儿绕一个弯子;他若想为难我也有的是机会,实在不用假手于您。”

    青杳的话,有理有据,许鸣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沉默,低头饮茶。

    “所以,我后来想明白了,这桩活计,杨大人找到我,是因为非我不可。”

    许鸣一声冷笑:“竖子不知天高地厚,竟在老夫面前口出狂言!”

    青杳也不恼,反倒是更加了三分耐心:“若只是誊录和校对书稿的话,哪怕工作量再大,多派几个人来也就是了,可杨大人当时跟我强调的是‘需要个手快的人来’。倘若书稿就放在那里,一个人抄十天,十个人一天就可以抄完,手快手慢又有什么关系呢?”

    青杳把问题抛给许鸣,微微侧着头饶有兴味地观察他的表情。

    许鸣此时才带上了一些郑重的神色,目光正视青杳:“接着说。”

    “说明这桩活计不能十个人一起做,只能由一个手快的人做,原因就是先生家里没有书。”

    许鸣微微蹙眉:“前言不搭后语。”

    青杳微笑缓缓道:“先生家里没有书,在学堂上课的时候也没有课本,因为知识都在您的脑子里,需要的时候随时取用。同理,书稿也在先生的脑子里,从未落于纸笔,先生在哪里,书稿就在哪里。所以我的一把火哪怕把先生的家尽数烧为灰烬也没关系,因为先生的书稿是火烧不到的。”

    许鸣也笑了,这笑容中带上了些许欣赏和赞同的神色。

    青杳给许鸣续上茶:“先生格外在意我迅笔顾郎的身份,是因为这部书需要您口述,非得一个手快的人同时笔录不可,所以您才一直试探,让我证明自己就是迅笔顾郎。而且我若是没猜错,每次月旦结束,我手录的那份笔记草稿,杨大人,也就是智通先生都会送到您这里来,所以您认识迅笔顾郎的笔迹。”

    许鸣满意地点点头:“看来,杨骎能够选你做长安月旦的助手,确实因你有几分真本事,并非只是徒有其表。”

    青杳微笑颔首,笑纳这份含蓄的夸赞。

    天光一线破晓,雄鸡准时打鸣。

    许鸣抖落披在身上的棉被,趿拉着鞋子站起身来。

    “顾郎君,现在你拥有为老夫誊录和校对书稿的资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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