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一番拉锯后,青杳和许鸣终于正式建立起合作,每日从鸡鸣时起,青杳就准时坐在书案前,由许鸣口述他那部鸿篇巨著的内容,青杳拿出月旦助手迅笔顾郎的架势挥洒自如地誊录。许鸣思路清晰,出口成章,侃侃道来,几乎一个磕巴都没有,相应地,青杳也提笔不断墨,一气呵成,两人配合竟意外地很是默契,虽然耽误了一天的功夫,但是进度很快就追上来,比预计的时间只快不慢。青杳想到杨骎走前威胁自己说若是赶在他出公差回来之日不能完稿,让青杳“出了岔子自己掂量着”,挨打挨骂青杳又不怕,就怕他扣工钱,那可是心痛加肉痛二合一的痛。

    誊录书稿期间的饭食均由杨骎安排从听羽楼送来,每日每餐变着花样来,青杳倒是一切如常,美味珍馐也好,粗茶淡饭也好,左不过就是那些饭量。倒是这许鸣许老头每日间挑三拣四的,一会儿嫌蛋羹不够嫩,一会儿又嫌煎羊排太生,可是青杳在一旁冷眼觑着,甭管饭食满意不满意,他哪一顿也没有少吃,吃完了还要摸摸肚皮,说杨骎功利,每当临交稿了才好酒好菜地供着,平日里对他简直是不闻不问;又或者酸溜溜地说自己是沾了迅笔顾郎的光,否则智通先生才不会叫人每日变着法子做好吃的送来呢,每当这个时候青杳只当耳朵里塞了驴毛,充耳不闻,埋头造饭,好奇此刻远在数百里外的杨骎会不会连连打喷嚏。

    每天用完朝食,许鸣就慢悠悠地散步到学堂里去授课,青杳也就带着纸笔和草稿跟着去,在学堂最后一排拣一张书案坐下,许鸣在上面讲他的,青杳就在课堂上将此前录下的内容一页一页逐字校对,两人各忙各的,什么都不耽误。

    许鸣这部书中所写乃是关于朝政时局的内容,其中不乏对时任的朝廷命官做出的褒贬评价,用词之老道辛辣,让青杳看了都忍不住咋舌。且此书内容艰深,旁征博引,纵横透彻,从开国世家势力分布到前朝积弊再到本朝官场藏污纳垢之手段,可以说是无奇不有。令青杳佩服的是,尽管架构宏大、内容庞杂,许鸣却偏偏就是能做到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针砭时弊,切入肌理;将朝中党中有党,派内有派,嫡系旁系支系的由来发展一点点娓娓道来,让青杳不时有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感。虽说在月旦的清议环节上也经常有关于时局的讨论和争执,青杳旁听下来也对朝局中事和各部实权的官员们的姓名混了个耳熟,可是对其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往来关系以及积怨恩仇总是一知半解,此番在许鸣的这部书中竟都一一打通了,融会贯通下来,更觉此前不解之处现下处处分明,莫若醍醐灌顶。于是在许鸣给学童授课之时,青杳若是手中的誊录和校对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就会反复回过头去再翻看前面的内容,细细咀嚼又有不一样的领悟,真是常看常新。

    青杳素来对有学问的人怀有极大的好感和崇敬之情,许鸣能写出这样了不起的文章,在青杳眼里他之前给自己使的小绊子呀、不修边幅不讲卫生的小毛病呀就已经完全瑕不掩瑜了。但是青杳也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这位许鸣老先生总是在找机会钻空子偷懒。

    一开始,直率的青杳还以为许鸣是对自己建立了信任和认可,因此一改此前吹胡子瞪眼睛的态度,变得和颜悦色的,一会儿问青杳要不要喝水,一会儿又问青杳吃不吃水果,动不动还劝青杳歇一会儿,都被青杳当做是他客气,一一婉拒,还反复强调自己不累。

    水果都是听羽楼一早送来最新鲜的,许鸣特意挑大个儿的水梨和橙子好言相劝青杳吃:“怎么能不累呢,你这手一刻不停地写,来,把笔放下歇一歇。”

    青杳觉得又得削皮又得剥的十分麻烦,便婉辞不受,许鸣的态度在亲眼看到那管毛笔从青杳的左手换到右手上,仍是不断墨、不停顿地时候迅速由好转恶,脸唰的一下就拉下来了。

    可当时青杳还没意识到,傻乎乎地说:“先生不用担心我,我左右手换着写字儿,也换着休息,累不着,先生刚才说的我都记下来了,先生请继续往下说吧。”

    许鸣脸色铁青:“你就喝口茶行不行?非得老夫求你吗?”

    青杳一怔,擦上个不失尴尬的微笑:“我不渴。”

    许鸣又吹胡子瞪眼睛了:“你不渴,我渴!”

    青杳恍然大悟,老头一直说话,能不渴么!忙带上赔罪的笑容:“先生请自便就是。”

    许鸣说喝茶的意思那就是歇一会儿,歇一盏茶的意思,可是眼前这个顾郎君怎么跟个二愣子似的,活像蒙上了眼睛的驴,只要不叫她停下,她能一直拉磨拉到死。

    青杳不知道许鸣存着要休息的小心思,见他喝了一盏茶后试探着问:“先生,咱们继续吧?”

    许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顾郎君,你不累吗?”

    青杳干脆地摇了摇头,语气轻松:“我不累啊。”

    许鸣把茶壶往身旁的小几上一拍:“我累!”

    青杳此刻才明白小老头刚才意意思思的那个意思是嫌自己催逼得太紧了,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许鸣看她浑若不解的那一声“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甩袖子转身进屋去了,还赌气地“哐”一声摔上了门。

    倘使说许鸣此前想休息还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那次甩了门之后就是当着青杳的面明目张胆地偷懒——

    不仅每口述两炷香要休息一盏茶的时间,而且还要睡午觉,一觉就要睡一个时辰,这些也就罢了,毕竟老头岁数大了,精神短了,青杳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青杳最受不了的是他还要用上茅房这种理由来偷懒,而且上茅房就上茅房,一蹲就是半个时辰,也不嫌腿脚麻得慌,更令青杳不解的是,在茅房里蹲着能干嘛啊?玩儿裤腰带吗?怎么就能待半个时辰呢!

    青杳向来信奉一寸光阴一寸金,哪怕是工作条件艰苦,工作环境恶劣,只要是青杳打定主意了也是不成功便成仁的。许鸣蹲茅坑,青杳就守在茅坑外面“诱导”他往外掏书的内容,搞得许鸣简直不厌其烦,可是青杳却似乎从与这老头的斗智斗法中获得了苦中作乐的趣味,每天变着法儿的揶揄他——

    “先生,您进去都一炷香的时间了,快开饭了,您还不出来呀?”

    许鸣刚刚有了解手的意思,被她脆生生的一句又给憋了回去,气得着急上火:“去去去,老夫的事情你少管。”

    青杳是绝不肯退缩的:“哟,平时看您吃饭都积极得很,今天这是怎么了?合着在里面已经开席了是么?”

    许鸣在心下暗骂青杳长着一副斯文清隽的秀气模样,谁能想到竟如此粗鄙,于是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正是,要不你也进来一起吃点吧!”

    青杳皱眉,没想到这个老头如此厚颜无耻,于是故意激他说:“不了不了,不跟先生抢了,正好听羽楼送来了红烧狮子头,一个个拳头那么大,我还是吃那个去吧。”

    总之,类似这样的口角每天简直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回。

    青杳就是不能理解许老头干嘛总这么不爽快,非得自己步步追问才肯一点一点说,说了没多少又要休息,把不算是急性子的青杳都快逼成了急性子。

    而且许鸣还总是变着花样的拖延。

    一会儿头疼,一会儿牙疼,一会儿肚子疼,哼哼唧唧的就是不配合。

    青杳也实在是无奈得很,软磨硬泡地哄着、求着他,许鸣心情好的时候,能侃侃而谈上一两个时辰;可他又总是没来由地卡壳,便秘似的,有时三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让青杳感到无比苦恼。

    好在,在青杳的催逼之下,许鸣也吐出了七七八八的书稿,在他不口述的时候,青杳就做校对的工作,遇上不懂的地方就拉着老头刨根问底,不解释清楚绝不善罢甘休。没想到这许老头还八卦得很,瞅着机会就旁敲侧击向青杳打听关于她和杨骎之间的事。

    “你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你们俩谁先找到谁的?”

    “他找你来帮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你家里还有几口人?上一个男人怎么死的?你写字这么快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练的?你跟杨骎将来怎么个打算?父母都知道了么?”

    青杳素来忌讳与外人交浅言深,关于自己的事能不提就绝口不提,但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当她发现许鸣对自己和杨骎之间的事很感兴趣的时候,顿觉打开了新思路,于是便不着痕迹地以此为交换条件,只要许鸣口述上几个章节,自己就回答一个他感兴趣的问题,而且在回答的时候还云山雾罩地故弄玄虚,真真假假地一通糊弄,每当许鸣要刨根问底的时候,青杳就把话题引到书上面去,待许鸣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错过了刚才的话头子,想要接也接不上了。

    一来二去的,许鸣也学聪明了,不问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也绝口不提一个字关于书稿剩下的内容,青杳深感无力和被动,最后实在是周旋得累了,有些自暴自弃地说:“先生,同一个问题您都问了八遍了,大理寺审讯也没有您这样的啊。”

    许鸣冷哼一声:“同一个问题,问了你八遍,你给了八个说法,你让老夫相信哪个?像你这样不尽不实不诚恳,老夫怎么知道你会不会随便乱改老夫的书稿!老夫这本书可是穷尽毕生之心血,字字句句都是朝局的关键要害,不问出点你的软肋痛处,你往外面到处说去怎么办?咱们彼此都拿捏着点对方的短处,这才能安心呢!”

    青杳无奈地把额头贴在双膝上,感觉到心很累,又不得不承认这老头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那好吧,”青杳也想开了,自己那点事跟许鸣著作里披露的秘辛相比实在不算什么,拿自己的事换书稿,虽说有点不乐意,但总归为了工作,为了赚钱,为了买下通济坊的小院子过上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咬咬牙,豁出去了,“我只能回答跟我自己有关的问题,别人的事我不知道,也答不上来。”

    青杳终于松了口让许鸣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地琢磨了半天,在脑海里排兵布阵了好几轮,终于凿定了一直以来最想问的一个问题:“你说你跟杨骎是在长安月旦上认识的,那你怎么知道他是智通先生的?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智通先生的?”

    “先生,这是两个问题。”

    “啧,明明是一个问题。”

    “我说了,我只回答跟我自己有关的事。”

    “这就是跟你有关的事嘛!”

    青杳握着笔,歪着脑袋,不知该从何说起,越往前捯回忆,越是没完没了,肯定是不能提那首《咏竹》诗的,再往后的话,是那次聚香楼的相亲乌龙?还是江心画舫弹奏得那半阙《破阵子》的琵琶曲?抑或是那个顾青杳和姚无咎双胞胎的故事?

    想来想去,掐头去尾把自己在慎勤伯府上给梁瑶做塾师,想靠抄录月旦笔记捞一笔外快未遂,跑路之际被智通先生在后巷给活捉,后来凭借着手快成了月旦助手的过程跟许鸣说了。

    许鸣听完,觉得虽然有些阴差阳错的意味,但是又缺少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缠绵悱恻,有些意犹未尽。

    “就这?没了?”

    青杳看着许鸣那探询中带着些不满的神色,心说再有也不能跟你详说了。

    “嗯,没了。”

    青杳不动声色地观察许鸣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没信。

    只听许鸣悠悠说了句:“你没了,那我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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