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许鸣悠悠说了句:“你没了,那我也没了。”

    青杳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没了?什么没了?”

    许鸣从未有过的郑重:“书稿没了。”

    青杳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似的,只是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书稿,没了?”

    许鸣再一次郑重地点了点头。

    青杳还是没懂:“书稿没了是什么意思?不就在先生您的脑子里吗?忘啦?”

    “忘倒是没忘,”许鸣觉得这个小寡妇长着一副聪明面孔,冒起傻气来倒也笨得可以,“杨骎找你来时没跟你说吗?老夫的这部书是即将完稿,那就是还没有写完,已经写完的都已经口述给你了,剩下还没写完的就随缘吧。”

    “可是,可是,”青杳真的失了主意,“前面章节的脉络都铺开了,只等最后收尾了。还有,还有关于未来朝局发展的几个假设,也只分析了几种可能性所需要满足的条件,没有给出推论和结果。以及总章里提到的朝廷中几个积弊最深的问题和人事结构变革的部分都还没有给出定论呢……怎么就没了呢?”

    许鸣不置可否,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青杳看他这个样子不像是开玩笑。

    一想到杨骎最多再有个三五天就要回来了,书稿的内容还差着这么多,青杳突然从后心生出一股寒意来,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就钻出个声音来——若是这桩差事按时交待不了可怎么办?

    杨骎这个人,平时看上去玩世不恭的样子,大部分时间都嘻嘻哈哈,对什么事都好似不上心似的,但是青杳亲眼看到过他对待长安月旦时态度认真的样子,还有那次在骊山冬狩的时候,青杳以为罗戟受伤要闯进营帐去看被杨骎面色凝重地给阻拦下来的样子,他真正发火时候的样子,是让青杳很害怕的。

    “他这部书我盯了很久,你要是给我出了岔子,你自己掂量着。”

    这是杨骎临出发前对青杳的叮嘱,现在回想起来,怎么不算是威胁呢!

    想到他没有表情时的森然面孔,青杳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好在青杳是个每临大事有静气的性格,这世间的事,再大、再难、再急,只要一静下来,也就有了解决的方法。

    顾青杳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先生,左右咱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反正这书稿也就差最后一点收尾了,您看就一鼓作气把它写完吧?我保证,在先生著书期间一定全力配合,咱们精诚合作,赶在杨大人回来前把全稿完成,多么好的一桩事!”

    青杳赔着笑容,好言好语地和许鸣商量。

    许鸣知道她有求于自己,这还不趁机拿乔。

    许鸣拈拈胡须:“老夫构思的时候不能受干扰。”

    青杳立刻说:“我绝对保持安静。”

    许鸣看她还算上道,于是更进一步提要求:“时间也不多了,老夫平日还有些琐碎的杂务需要料理……”

    青杳当即表态:“先生专注创作即可,学堂的事交给我就行,无咎虽不才,给学龄童代两堂课还是不在话下的。”

    许鸣对青杳这个做小伏低的状态满意得不得了,得寸进尺地说:“老夫平日生活无人料理……”

    青杳平日鲁钝虽鲁钝,但若要是长起眼力见儿来也敏锐得很:“全都交给我,都是小事,我保证做到先生满意!先生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安心把书写完就是!”

    许鸣眯起那双细长的眼睛笑了笑,合作达成。

    青杳果然如自己所承诺的那样,接手了许鸣所有著书以外的事,每日辰时准时在祠堂敲钟,待村里的学童们都到以后她一边要替许鸣代课教书,一边还要扯着嗓子维持纪律,捎带手地还要批改作业,而许鸣呢,只是坐在学堂最后一排的桌子上,闭着眼睛,青杳也把握不住他到底是在一边假寐一边构思,还是纯纯地只是坐在那里打瞌睡。

    不光接手了许鸣的教学工作,青杳还要替许鸣料理家务,打扫房屋、清扫院子、浆洗衣裳都是必须的,简直成了许鸣的长工,还是不要钱白出力的那种。

    午时二刻,许鸣闭着眼睛坐在院子当中晒太阳,听到有动静,微微睁开一只眼,见青杳从村口水井挑了两桶水回来把水缸灌满,然后又把洗干净的衣裳一一晾起来。

    许鸣清了清嗓子,嘟囔了一句:“这都午时二刻了,听羽楼怎么还没送饭过来?”

    青杳晾好最后一件衣裳,从院子里拣了几块煤进屋把炉子生好,出来进去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啊,我让他们都不用送饭过来了。”

    许鸣心下泛出一丝狐疑:“为何?”

    “从今天开始,先生的饮食就由我一手操办了。”

    “哦?”许鸣感到有些意思,心道这顾无咎肯定是有一手好厨艺在身的,否则根本无法打动杨骎,果然现在为了书稿,不得不显露真本事了,于是压抑住得色,“那你就先烧四冷四热拿手的家常菜来给老夫尝尝手艺如何吧,若是顺口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吃,便还叫听羽楼送餐过来。”

    “啊,”青杳从水缸里往铜壶里舀满水坐在炉子上,“忘了跟先生说,吃我做的饭,得守我的规矩,一顿饭换一章书稿,缺一个字少一个字都不行。”

    许鸣心中“咯噔”一声,当她说让听羽楼不再送饭的时候,他就应当意识到事情不妙的!这分明是在挟饭食以令书稿!

    许鸣“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才意识到自己起猛了,腹内又有些饥饿,眼前竟黑了一瞬,待好转后才怒道:“流氓行径!你若敢把老夫饿出个好歹来,杨骎绝对饶不了你。”

    青杳笑了,圆圆的杏眼带笑时竟有些天真无邪的样子:“若是按时交不出书稿,杨大人回来也绝计饶不了我,两害相权,我挨罚,您挨饿,我心里也好受一点不是?”

    许鸣伸出手指着青杳:“你!”

    就这么“你”“你”“你”你了半天,许鸣也没想到反驳青杳的话,最后气不过,一跺脚:“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青杳笑得更开心了:“彼此彼此。先生,无咎跟您说了,咱们俩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您要是非得在船上凿窟窿,那咱们就一起在杨大人这片海里淹死。”

    说罢,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炉子已经生好,屋内现在暖暖和和的,茶也已经煮好了,先生尽管进屋开始口述吧,无咎随时准备好提笔记录。”

    正午的阳光下,许鸣感到一丝寒意,腹中咕噜噜一阵响,是真饿了,因为饿而更显得冷了,于是一甩袖子进了屋。

    许鸣进了屋,果然如她所说,炉子烧得热乎乎、暖洋洋的,桌上也晾好了热茶,许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觉得身上有了些许暖意。

    青杳也跟着走进屋内,撩起袍子跪坐在书案后,研磨好笔墨:“先生,我这边随时可以开始。”

    许鸣觉得自己绝不可被她给拿捏了,倨傲道:“老夫没有新稿。”

    青杳不无遗憾地“哦”了一声,亲切地问道:“先生不饿?”

    许鸣嘴硬:“老夫不饿!”

    青杳又发出一声明知故问地“哦”声,微笑道:“那先生自便吧,反正一章书稿一顿饭,您早构思好,就早开饭。”

    说罢,埋头翻看此前已经校对好的书稿了。

    许鸣此刻意志还很坚定,心想跟老夫搞这一套行不通,他就不信这个小寡妇不饿,可以不用吃饭。

    到了未时的时候,许鸣的肚子已经间歇性地发出饥饿的咕噜咕噜声,但他还在死撑。青杳也就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继续埋首自己的校对。许鸣开始频繁地以茶裹腹,可是水过胃肠直溜溜地就滑向了膀胱,许鸣频繁地跑茅厕,一边往外排水一边暗自生气。

    “哼,没了张屠夫不吃连毛猪了不成!”

    许鸣一气之下,自己冲进厨房,活人还能叫尿给憋死?许鸣不信这个邪,这些年,自己虽然在全村交点伙食费,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倒也从来没饿着过,虽然不怎么开火,但是真要饿急眼了,怎么还不能给自己糊弄一口饭吃了?!

    可是往厨房门口一站,许鸣傻眼了。

    当许鸣怒气冲冲地从厨房冲回堂屋的时候,青杳早就料到了他会是这副神色,因此也不等他开口问,放下笔,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而又冷淡地说:“发现厨房被上了锁是吧?钥匙在我这儿。先生,明码标价,一章书稿一顿饭,咱们精诚合作为上策。”

    恰在此时,许鸣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阵儿。

    他气急败坏地责难青杳:“你如何想出如此歹毒的方法对待老夫!”

    青杳当然也知道自己此举算不得厚道,脸上也带了些抱歉的神色:“先生,我出身市井,听过见过的多了,有的是读书人想不到的流氓手段。”

    许鸣面色深沉,没有说话,任凭腹内饥肠辘辘地叫唤。

    “我从前在先夫家里的时候,长身体那几年饭量大,公婆为了防着我趁做饭的时候偷吃,就这么在厨房上锁,到了该做饭的时候才把锁打开,不光如此,米缸、面盆、油盐酱醋都是上了锁的,每顿饭放多少米,菜用多少量,都是婆母亲手下锅的,我只负责做而已。”说到这里,青杳抬头望了望许鸣,“先生,我从十四岁上嫁人,十七岁守寡,直到今年因为朝廷断离新政以后才过上每天都能吃饱饭的日子,对于我来说,饥饿是一种常态,我饿个三天两天的根本不在话下,但您不要拿饿肚子这件事跟我赌气,您是要吃亏的。”

    许鸣的肚肠叫起来没个完了,而且叫起来的频率越来越高,让老头觉得很没有面子,听她这样说,又不知该发火还是不发火。

    许鸣打算出门随便找户人家蹭顿饭吃,虽说现在已经过了饭点,但自己怎么也是村里唯一的塾师,要到一碗剩饭的面子总是有的。

    可是他前脚迈出堂屋门,刚走进院子,还没走出去,顾青杳的声音就从房中飘出来——“我已经提前跟村里学童的家长都打过招呼了,说您在办一件重要的保密差事,若是谁未经允许跟您说话或者给您传递东西,是要被官府抓去盘问的,所以您在办差期间由我给村里的儿童代课,您尽管出门,不会有人搭理您的。”

    许鸣又气急败坏地返回来,看着这个面若平湖吐出威胁之语的女人。

    青杳补充道:“村民淳朴,民不与官斗,跟朝廷有关的事儿,他们都会绕道走的。”

    许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路都被眼前这个小寡妇给堵死了。

    他想,俗话说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坚持到申时,许鸣实在支撑不住了,毫无预兆地张口开始述说他著作中新一章的内容,而青杳的笔墨早已准备在侧,提笔便写,两人俱是一气呵成,所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可谓是近来最有效率的一次配合。

    青杳放下笔,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微笑道:“无咎还以为先生会更早一些吐口呢,毕竟您刚才喝的茶都是健脾开胃的,先生能坚持这么久,实在令无咎佩服。”

    许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茶越喝越饿的真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没好气地冲着青杳吼道:“还不快给老夫弄饭食来!”

    肚子饿的人很少有脾气好的,青杳并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书稿以后才起身去做饭。

    青杳的速度倒是很快,没一会儿就端来了热汤饭,许鸣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地蜷在床榻上,听到开饭的招呼赶忙起身,可是看到桌上的饭食,两条眉毛拧起来,像是两条又粗又黑的毛毛虫。

    “你给老夫吃的这是什么玩意儿?!”

    “小米粥、地瓜干、还有我自己渍的腌黄瓜,先生快尝尝我的手艺。”青杳殷勤地把筷子递到许鸣的面前。

    此刻许鸣无限怀念前几天听羽楼送来却被自己挑剔的炙鹅、金瓜银耳盅和什锦时蔬,后悔不迭。

    但是倒人不倒架势,许鸣没给她好脸色:“这是什么猪食,老夫才不吃!”

    青杳的语气淡淡地又很温和:“啊,不吃,那就还是不饿。”

    说完以后自顾自端起碗来喝粥,也不理许鸣。许鸣斜眼睃她,见她不论饭食好坏,总归也就吃一碗,似乎对她来说,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吃什么也无所谓,吃也只是为了活着,但凡要是还能有一口气,不吃也行。

    许鸣觉得好汉不能吃眼前亏,在自己的屋檐下怎么还能被一个小寡妇给挟制住了,他不信这个邪。于是大喇喇地走到桌前,端起那一大碗小米粥,唏哩呼噜风卷残云地喝了个干净,碗碟中的红薯干和渍黄瓜也一扫而光。

    肚子里有了食,许鸣觉得那隐隐约约的寒冷消退了不少,口气也硬起来了。

    他把粗瓷大碗往桌上一拍:“再给老夫来一碗!”

    青杳面无表情地收拾碗筷:“没了。”

    许鸣差点跳起来:“什么叫没了?”

    青杳手中不停:“就做了两碗,吃完当然就没了。”

    许鸣觉得她简直抠门得不可思议:“老夫的粮食,老夫的柴火,凭什么你说没了就没了!”

    青杳灿然一笑:“吃太饱容易犯困思睡,咱们还得继续著书呢先生,七分饱刚刚好。”

    许鸣哪有七分饱,也就刚刚吃了个五分饱,而且这都是稀的,又没有肉,保守估计,不出两个时辰又得饿得前心贴后背。

    他正待要和青杳理论,却见青杳已经将炉子上刚刚烧开的水提下来沏好一杯新茶送到许鸣手中后也不多言语就端着空碗盘去厨房洗涮了,根本不理会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似乎自己的怒气发出来就瞬间消弭于无形,对她丝毫不产生任何影响。

    许鸣低头闻了闻这新沏的茶,一股清香冷苦的气息,倒和刚才那健脾开胃的茶很是不同,许鸣很担心这小寡妇会用那越喝越饿的茶来胁迫自己加快创作进度,见她换了茶,想她还算是有点良心,不算是不择手段,放心地啜饮了一口。

    一杯热茶下肚,许鸣开始思索怎么对付顾青杳的催稿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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