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正经合过眼了。

    距离鸿胪寺卿魏强突然失踪已经近一个月。

    受命于皇帝,从长安到东都洛阳,再到渤海湾的幽州,杨骎在短短半月的时间内辗转多地,不断变换商人、学者、游侠的身份,用一套一套化名和伪装去接触那些胡商、赏金猎人、掮客、杀手和三教九流的游方人士,试图打听到有关于魏强的任何线索。

    魏强作为鸿胪寺卿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是十月在东都洛阳对粟特使臣的一次惯常的招待晚宴上,当夜一切如常,但随即便下落不明,杨骎是从骊山冬狩回来的时候才得知的此事。

    朝廷命官失踪本就不是一件小事,遑论官居三品,执掌与诸蛮夷、邻国政事经济往来的大员呢?更敏感的是这个魏强还是徐相一手提拔至此位的嫡系心腹。

    皇帝连夜把杨骎密诏入宫商议此事时,最关心的无非是魏强下落的几种可能性。

    其一,被绑架或者暗杀,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公仇还是私怨?谁下的手?

    其二,出于利益或生死的考量,从徐相的政治立场转投其他阵营,那么就需要搞清楚他的新靠山是谁,要不要保他,还是说暗中处理掉挑动徐相和其他阵营的斗争,或者正面解决给徐相做一个顺水人情?

    最可怕也是最危险的是第三种下落可能性——叛逃他国。

    在鸿胪寺卿这个位子上,所掌握的大唐与周边诸国、诸蛮夷部落来往和谈的信息太多太关键了,往大了说有军事上的战略部署、经济上的通商关税细则;往小了说,大唐安排在各国或明面上或暗线上的细作暗探,别国部署在大唐境内为大唐所掌握却并未宣之于众的细作名单……任何一个细小的信息点,都是成千上万条人命的干系。

    而皇帝,偏偏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了杨骎,而此刻这颗烫手的山芋仍下落不明。

    此次离开长安出公差,杨骎是以为太学拜访延请名师的名义暗中调动民间的力量来搜寻获取关于魏强的下落线索,事关重大,而时间又太过紧迫,杨骎为此烦忧,却苦于无人能诉。

    这桩差使在明面之下,秘而不宣,皇帝把这摊隐秘之事交给自己,并且明里暗里授意无论此次魏强失踪之事有什么内因外情,他都会把大唐信息谍报的事务交给杨骎打理,意在暗中削弱并瓦解徐相的势力。这既是对杨骎托付了极大的信任,同时也赋予了绝对的孤独、寂寞和不被理解。杨骎不能拒绝、不能抱怨、甚至不能向任何亲人诉说,一点一滴累积酝酿成极大的痛苦。

    杨骎需要自己的智囊和同伴,他此刻迫切地想要见到自己的授业恩师许鸣。旅途的疲惫在压力和理性的控制下被他紧紧收束着,马车快速地行驶在官道上,只要见到许鸣,也许自己胸中的疑惑将能够得到解答,他正在著述的那部书,里面一定能给到杨骎启发。

    而且还有水仙花一样的她。

    顾青杳和许鸣,是杨骎在历经多日风霜疲惫后最想见到的两个人,好在他们现在应该就在一起。

    在杨骎的想象中,他们俩一定会相处融洽。

    顾青杳崇拜有学问的人,许鸣老先生喜欢聪明又好学的晚辈,杨骎都能想象到他们一老一少其乐融融地就许鸣著作当中的细节进行探讨的温馨场景。

    通过这样的方式把顾青杳引荐给许鸣,杨骎对自己的安排感到很满意,他们都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杨骎在为和顾青杳成为一家人做着切实的铺垫和准备。

    当然他没有事先告诉顾青杳,但是许鸣先生一定能猜中几分。

    事以密成嘛。

    杨骎的马车停在许鸣先生家院外的时候,正是午后的未时三刻,村子里安安静静的,凸显得许鸣从堂屋中传出的鼾声更加地震耳欲聋。

    他推开院门径直走到堂屋门口向内一窥,许鸣正大展双臂仰卧在床榻上,呼声震天。午觉都能睡得这么酣然,让杨骎感到欣羡不已,嘴角浮上莞尔一笑。

    杨骎本以为顾青杳已经完成自己交代的差事回城里去了,打算去侧屋歇歇脚,虽然来回往返乘的都是自家马车,但路途遥远,颠得他屁股麻木,腰背也因久坐而酸痛不已,推开侧屋的门,迎面就看见顾青杳整个人和衣而卧,蜷在一张铺着破席子的矮榻上,身上盖着一床半旧不新打着补丁的薄被,睡得不省人事。但不同于许鸣心无挂碍的睡姿,顾青杳睡得不太踏实,她的眼球在眼皮下疾速地转动,眉间隐隐蹙着显出忧色,双臂环抱着一只红漆木盒子,下巴抵在盒子的边缘上,像是在守卫什么宝藏。

    杨骎留意到她眼圈儿泛着隐隐的青黑色,很是伤了神的样子,突然心疼了一下。

    他伸手去抽顾青杳怀里抱着的那个盒子,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她的下巴已经被盒子边缘硌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岂料刚刚使上三分力气,她就立刻惊醒了,迅速地坐起身来,一手将盒子紧紧地捧在胸前,另一只手已经习惯性地挪向腰间的蹀躞带去摸那把她随身带着匕首,兼具进攻和防备的姿态,更让杨骎意外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儿很陌生,恍若两人从来不认识似的。

    青杳在醒来之前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自己好不容易省吃俭用、开源节流地攒下来了二百两银子,正兴高采烈地去找房东要把通济坊那个小院子买下来的时候,突然窜出了几个虬髯大汉要抢自己的银子,青杳心想自己后半辈子的幸福和快乐都在这二百两银子和那个通济坊的小院子上了,当然是舍命不舍财,心一横手一缩就去腰间的蹀躞带上摸匕首,然后就惊醒了。

    眼前还真有一个人,眼圈儿泛着隐隐的乌青之色,看上去有些疲惫,嘴唇下巴上的胡茬子也没收拾利索,平添了几分草莽神色,青杳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前的盒子,那里面装的可是宝贝的书稿,可以和通济坊的小院并列成为她顾青杳心中目前最重要的东西。

    杨骎见她对自己一副警惕神色,心里小小有些不是滋味,但喜悦还是冲淡了这份失落的别扭,他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青杳散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顺势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弹:“睡迷糊了?连我都不认识了?”

    青杳这时也定睛看清楚眼前人正是自己的衣食父母、救命恩人,也顾不上揉眼角的眼屎,忙金猴献桃似的把盒子捧到杨骎的面前,把他交托给自己的誊录校对书稿的工作简要交代了,待看到他打开盒子上的小铜锁,将里面的书稿迅速地浏览一遍审阅完毕后,才浅浅地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自己有些口渴,似乎又因为睡久了或者肚子饿有些头晕眼花,转念思索自己到底睡了多久,脑子雾蒙蒙的。

    杨骎看她刚睡醒迷迷糊糊的娇憨模样很是可爱,笑问:“想什么呢?”

    青杳回问:“今儿初几了?”

    “初几?”杨骎觉得她可真是过糊涂了,“今儿冬月十八啦,我初二动身,走了都有半个多月了。”

    “十八……”青杳喃喃地,对杨骎滔滔不绝讲述自己旅途的劳顿疲惫充耳不闻,心想自己是天擦亮时睡下的,现在看日头还不到申时,睡了差不多有四个时辰。

    杨骎见她表情懵懵的,似是神魂还在天边外,于是把身上披着的黑貂披风解下来往她身上兜头一罩:“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躺下再睡会儿吧,晚上吃大餐犒劳你!”

    还没等青杳答话,只听堂屋中传来破锣似声嘶力竭的一声:“杨骎你是不是回来了——你给老夫滚过来!”

    杨骎冲着懵懵的青杳调皮地笑了笑,又趁机在她黑绸子似的头发上抚了一把,然后撩起袍子抬脚往堂屋找许鸣去了。

    青杳呆呆地坐了片刻,待脑雾渐渐散去,人的神智恢复清醒,起身去院子里打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拍在脸上,连打了两三个寒颤,这时杨骎推开堂屋的门,喊了青杳一声,唤她进屋去。

    青杳有预感山雨欲来,心中早已做好准备,抬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冷水,顺着下巴颏还滴下来一滴,走进堂屋,只见许鸣老先生盘腿在床榻上坐着,面色铁青,因为唯一的一件棉袄被青杳拆洗了,他此刻只能披着棉被,老头本就清瘦,再加上被青杳连着“整治”了几天,又饿又困,看着精神有些萎靡,此刻正用怨怼的眼神看着青杳。杨骎侧着身子坐在许鸣的旁边,看着青杳进来,瞄了瞄床榻下的小杌子给她使眼色。

    “坐下说话。”

    青杳还没有挪动步子,许鸣先是生气地一拍床:“坐什么坐!让她给老夫站着!”

    杨骎对许鸣动了这么大的肝火感到些许意外,目光立刻转向青杳,希望能从她这里得到些讯息。

    青杳搓了搓手,在小杌子旁边站下了,搭上讪讪的笑容:“先生著书辛苦,无咎多有怠慢,别说站着,就是给先生磕一个也是很应该的。”

    许鸣看她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样子很是不忿,偏偏看杨骎的表情还十分受用,更是在心中大骂他美色当前不中用,最可气的是,她这明明还算不得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

    “你少来这套,”许鸣没给青杳好脸色,扭头握住杨骎的手,老泪纵横地说:“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

    杨骎被老爷子这一出整得大为意外,看他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再看青杳,除了一脸的倦色,那小脸儿分明比自己走之前又瘦了一圈,心中一时两下里都是担忧,关怀道:“怎么了?家里遭贼了?”

    许鸣气他问话都问不到点子上,干脆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半个多月以来青杳如何为了找书稿差点把房子给点了、如何坑蒙拐骗地诱导自己口述书稿、又如何实施饮食和睡眠的双重剥夺来催逼自己完成著作,简直是字字血泪,声声锥心,最后一言以蔽之:“子腾,你要是再不回来,你就要给老夫收尸了呀!”

    青杳真是没想到老头儿诉起苦撒起娇来竟比怨妇还要幽怨婉转三分,当下也不言语,只是在一旁垂头静听。

    杨骎表情严肃地听完许鸣的这一通控诉,目光直射青杳,只见她正低着头拔指尖的倒刺,一拔用劲儿狠了,血珠子涌出来,她赶紧把手指放进口中含着,杨骎看了都替她疼。

    意识到杨骎正盯着自己,青杳忙把手背到身后去。

    杨骎问:“先生说的这些事,真的都是你干的?”

    许鸣老先生争宠似地强调:“绝无半句虚言!”

    青杳看了看许鸣,又看了看杨骎,点了点头:“情况基本属实。”

    许鸣大快人心地表示:“看,她自己都承认了!”

    杨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青杳:“你自己做下的事总该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没有?”

    青杳料到今日合该有此一劫,因此大义凛然、慷慨就义似的摇了摇头。

    杨骎没有立刻表态,似是在思忖。

    许鸣瞅准机会添油加醋:“子腾你瞅瞅你找来的都是什么人,不择手段,有辱斯文!”

    杨骎看了看青杳,青杳也把目光迎上去看了看他。

    “我没什么可辩解的,”青杳低头看了看自己冒血珠子的那根指尖,“本来智通先生找我来,也是因为这是个急活,事急从权,若是过程中有冒犯了许先生的地方,请先生一定大人有大量,宽恕了我吧。”

    许鸣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宽恕的意思。

    青杳也没强求,继续道:“好在,书稿赶在智通先生回来前完成了,无咎此番前来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话说回来,这一遭说到底,智通先生是债主,许老先生是欠债的,无咎只是催债的人,态度不可能好,咱们各有难处,就相互体谅吧。再则,冤有头,债有主,许老先生有怨气,那也应该撒在债主的身上,跟我没什么干系的。”

    许鸣见她三言两语把锅甩回到杨骎的身上,还阴阳怪气嫌说自己不体谅,大呼她狡猾,要杨骎秉公办理。

    杨骎息事宁人,先把老爷子摁住,把棉被给他披好,又说了好几筐软话来安抚,然后站起身来,乌云一片似的走到青杳跟前,高大的身形立刻就把她笼在自己的影子里了。

    他伸出双臂扶住青杳单薄的肩膀,又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语气中充满鼓励和赞许:“干得漂亮,无咎君!”

    “啊?”

    “哎?”

    青杳和许鸣同时傻眼了,谁也没料到杨骎是这么个态度。

    夸完青杳,杨骎立刻扭头对许鸣:“义父啊!不要怪孩儿说您,这部书的书稿您拖了我多久您心里没数吗?春天我从东都搬回长安的时候,您说夏天保证能完稿,一定赶得上长安月旦的重启,给我好好扬一波声势。结果呢?结果呢!从春天,拖到夏天,又拖到秋天,眼下冬月都过半了,再拖下去都要过年了,义父,您自己说,要不是有无咎君在这儿督促着您,您还不知道给我拖稿拖到猴年马月去呢……”

    杨骎话音未落,只见许鸣从床榻下拾起一只鞋子就照着他的脑袋扔了过去,可惜许鸣的准头不太行,抑或他本来也不想打杨骎,只是声东击西,反正那只鞋瞄着青杳的方向飞过来,青杳身形敏捷侧身一闪,将将躲过了一只,另外一只鞋后发先至地追着杨骎出了门,稳稳地砸在了他的后背上,留下一个泥脚印儿,砸得他“哎哟”了一声。

    许鸣气急败坏:“看我不把你个重色轻师、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给打死!”

    青杳袖着手,目睹这一大型“父慈子孝”,上蹿下跳的现场,一时无语。

    正在青杳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观看许鸣光着脚举着鞋追着杨骎满院子边跑边打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一个中等身高,身形有些富态的中年人,笑眯眯地看着这一老一少问:“咦,子腾说有喜事请我来吃饭庆贺,你和义父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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