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泰峰的出现,让一时无法收拾的场面有了转机,杨骎将众人一一彼此引见介绍,青杳方知他和洪泰峰都曾是太学时的同窗,而许鸣则是二人的授业恩师,许鸣后来逐渐退出官场,隐居乡野,杨骎和洪泰峰便拜他作义父,照料许鸣的晚年。只是许鸣不喜钟鸣鼎食的豪华生活,只肯独居于此,也不要下人照料,二人只好遵从许鸣的意愿,每隔十天半月来探望一次,并时常派人送些粮食衣物来。

    青杳向洪泰峰见礼,见他笑脸圆身倒是很有佛相,心中生出些许亲切之感。

    洪泰峰也对第一次见面的青杳感到很好奇,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玉兔精?”

    青杳没听明白:“什么?”

    杨骎变了脸色,一胳膊肘捅了捅洪泰峰的肋间,捅得他趔趄了一下,然后笑对青杳:“没什么,别理他,他瞎说呢。”

    青杳也不以为意,招呼大家落座,自己挽起袖子准备烧水煮茶,不料却被杨骎给拉住了。

    杨骎把青杳按在小杌子上坐下,然后扭头对洪泰峰:“你去烧水!”

    洪泰峰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你让我去烧水?”

    杨骎没含糊:“就是你,快去!”

    青杳见洪泰峰穿戴打扮,知他是富贵荣华的人,恐怕平日里都是下人前呼后拥地伺候,不事家务的,便起身说:“还是我去吧。”

    杨骎把她又按回去坐下:“你不去,我找你有更重要的事。你不要看泰峰兄现在一副富贵逼人的样子,其实也是苦出身,总不能过了两年好日子,开水都不会烧了吧?”

    洪泰峰一挥袖子:“懒得跟你计较。”

    说完提着壶就往厨房去了。

    许鸣则一直双手放在膝上端坐着,好整以暇地看杨骎到底要做什么。

    杨骎也不言语,借用许鸣书案上的纸笔迅速地写了几页纸,然后拿过来,在青杳和许鸣面前各放了一份。青杳低头看了看,纸上写的内容竟使她有些意外。

    待洪泰峰提着水壶回来,杨骎拉着他也过来坐下,将那起草的文稿在洪泰峰面前也放了一份。

    “今天把大家聚在一起,就是想让你们和顾郎君熟悉熟悉,也想请二位给我和顾郎君做个见证,”杨骎看了一眼青杳,又看看许鸣,再看看洪泰峰,“我想正式以智通先生的名义聘请顾郎君作为长安月旦的助手,担任誊录和校对月旦笔记的工作。”

    青杳想起两人之前各自以假名签署的那份毫无约束效力的工契,再看杨骎此刻郑重的神色,对于他还记着这件事,心中多少有些感念。

    “无咎君,”杨骎给青杳面前的杯子斟上茶,“最初的时候,智通先生其实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化名,只是后来由我出面担任‘智通先生’这个符号而已。因为智通先生的身份需要保密,所以要找到一个既认识你又认识我还能保密智通先生身份的人做中间担保人不易,现下好了,你已经认识智通先生所有的分身了,签下这份契约,无咎君就也是长安月旦正式的一份子了。”

    青杳没有料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杨骎又给许鸣的杯子斟上茶:“怎么样义父,迅笔顾郎名不虚传吧?”

    许鸣尚未表态,倒是洪泰峰惊讶道:“莫非这位无咎君就是坊间大名鼎鼎的迅笔顾郎?!真的能左手换右手写字不喘气的迅笔顾郎?!”

    杨骎给了他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回回都给你送票,回回邀请你来见识见识,回回你都不来,这会子倒大惊小怪起来!”

    洪泰峰不理会杨骎的揶揄,只是对着青杳抱拳:“久闻君之大名,今日有幸相见,顾郎请恕我洪某人有眼不识泰山。”

    青杳回礼:“洪先生过奖了。”

    杨骎试探许鸣的意思:“义父,您意下如何?”

    青杳心中有些忐忑,想到自己这几天可把老头折腾得不轻,正常人都会趁此机会打击报复的。这个杨骎也是的,他若早跟青杳说有这个用意,自己下手就不那么狠了,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只好听天由命。

    许鸣的脸色不红不白,没有急于表态,良久才冒出一句:“你都做了决定的事,还需要问老夫的意见吗?

    这么说就是分明怨杨骎没有提前打招呼,先斩后奏了。

    杨骎看了看青杳,青杳目光平静如波回望他,没说什么,转瞬垂目喝茶。

    洪泰峰在一旁闲闲地帮腔缓和气氛,杨骎恭敬地奉茶,青杳自知自己做什么抑或不做什么都无法对结果产生影响,就安静地坐着等待。

    许鸣喝了三盏茶以后,才悠悠地说了句:“老夫被她折磨得饭也没得吃,觉也没得睡,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杨骎一听只要能谈条件就有戏,立刻表示:“义父只管开口,什么条件子腾都答应您!”

    青杳觉得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无动于衷,至少得有个认错的态度,于是长跪向许鸣恭谨道:“晚辈这几日多有冒犯先生,请先生责罚。”

    话虽这么说,但青杳相处下来觉知许鸣是吃硬不吃软的性格,一味地服软求情不一定有用,只不过嘛,面对老人家要给足面子,姿态也要做到位。

    杨骎知道自己这位义父是个倔脾气,保不准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只得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可偏偏,老爷子面不改色。

    只见许鸣伸出手去端案上的茶盏,却并没有往嘴边送,而是要把茶水泼出去的样子,杨骎见状迅速起身,身形如电一般地拦在许鸣和青杳中间,想着这杯热茶无论如何也不能叫许鸣泼到青杳的身上去。

    杨骎成功赶在许鸣杯中茶泼出去之前握住了他的手,尽管是以一个类似半仰卧滑铲式的滑稽姿势,看得在场其他三人都是一愣。

    “义父,无咎君年纪轻,您别跟她一般计较,有火全冲我来!”

    许鸣挑了挑眉毛:“老夫只是想让无咎君给我换一杯那种开胃健脾的茶来。”

    轮到杨骎愣住了。

    许鸣没理会杨骎这副傻瓜似的表情,看向青杳:“你那天沏的茶还有么?”

    青杳麻利站起身:“有!”

    “你之前跟老夫说著作完稿以后要亲手给老夫烧几个大菜的话,可还作数?”

    青杳立刻表示:“作数!八个菜,绝对一个不少!”

    洪泰峰敏锐地嗅到了休战的气息,笑哈哈道:“食材和庖厨我都带来了,随时都可以开火。”

    许鸣“嗯”了一声,提笔蘸墨,爽快地在契约书上中间人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洪泰峰紧随他照做,青杳拿了契约书,在自己名字上又用食指摁了指印后把四份文书全部放在杨骎的面前。

    只剩杨骎还保持着那个滑稽的姿势一脑袋莫名其妙。

    天擦黑的时候,青杳承诺给许鸣的八个大菜陆续出锅。

    玫瑰山药玉露膏、用卤水鹅剔肉切拼而成的“八仙盘”、蒸制的葱醋鸡、炖煮的乳酿鱼、光明虾炙、名为清风浮游碧的高汤烩时蔬、御黄王母饭,期间杨骎无数次地以各种名义试图打入厨房帮忙,不是被洪泰峰和许鸣揪回去,就是被青杳给劝回去,死活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气得许鸣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看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杨骎意见接受,态度照旧,最后许鸣看不过去,觉得他实在是太闲了,指使他去给自己垒个新鸡窝才算完。

    当青杳捧着最后一道酸笋老鸭汤上桌的时候,晚饭正式宣告开始。在许鸣家里,采用的是会食制,大家围坐在一张桌前,洪泰峰有意做顺水人情,请青杳挨着杨骎坐,青杳微笑表示不合礼数,只是拣最下首的位置坐了,和杨骎中间隔了一个洪泰峰。青杳给许鸣盛汤布菜,杨骎则借花献佛地让青杳多吃一点,青杳也只是淡淡地道谢,然后扭头请洪泰峰尝尝她的手艺,多提提意见。

    许鸣倒是没有对青杳的厨艺多做评价或恭维,只是一边吃,一边问青杳当日是如何在让一整个学堂的顽童在一个上午的时间内就把《论语·学而篇》给背下来的。

    杨骎和洪泰峰听说二人合作期间竟还有这样一段小插曲,都深感有趣,让青杳详细说说。

    青杳笑着放下碗:“倒也没什么,小孩子嘛,记忆力都很好,只要用对引导方式,使其在短时间内快速重复单一的信息,是很容易能记得住的,只是能记住多久就不好说了,若不时时温习的话,恐怕今天已经忘了。”

    “哦?”许鸣对青杳的话很感兴趣,“你指的引导方式是什么?”

    “一开始,只是利诱,告诉他们第一个背下来的可以得到五颗糖,第二个背下来的可以有三颗,第三个背下来的可以有两颗,所有人都背下来的话,每个人可以再得一颗糖。”

    许鸣摇头:“若是用这个方法,那一本论语学下来,所有人牙齿都要坏掉。”

    青杳笑着应是,又说道:“其实这个法子的效果也并不怎么好,虽然看在糖的份儿上,大家一开始是很有干劲地背了一会儿,只是很快就兴致缺缺了。”

    洪泰峰好奇:“后来呢?”

    “后来我就换了策略,告诉他们只要能够保持课堂安静,那么放学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颗糖。但若是有一个人破坏秩序,那么大家就都没有糖吃。”

    “哟呵,”杨骎迅速领略了青杳的意图,“你这是搞‘连坐’啊,先把课堂秩序稳定下来,接下来你又要上什么‘手段’?”

    青杳笑笑,没有挑剔杨骎的用词,继续道:“课堂安静下来以后,教学有效的程度就能提高,我就调动了几种方法,利用抢答、两两分组比赛和让他们分别扮演孔子和他的学生,在这样方式多样的反复训练强化记忆,最后大家也就都能记住了。”

    洪泰峰连连点头,许鸣也捻了捻胡须露出赞许之色。

    杨骎问:“这是谁教你的?”

    青杳被这个问题问得微微迟滞了一瞬,想了想说:“也没有谁特地教我,就是我自己想的法子。”

    后来洪泰峰说到了一件别的事,大家的注意力就都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席间杨骎见没有外人,便将鸿胪寺卿下落不明一事拿出来请许鸣给自己一些点拨,几番讨论下来,许鸣的建议是一动不如一静,此人现在就是一颗待爆的火雷,但是他爆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不妨跳出来观察徐相那边的反应,毕竟重要的不是这个鸿胪寺卿,还是徐相。

    杨骎得了建议,思忖片刻,表示自己知道怎么做了。

    茶饭过后,许鸣安排杨骎去洗碗。

    杨骎意外:“我?”

    许鸣瞪眼:“做饭不刷锅,这是规矩,人家顾郎君辛辛苦苦做了八个菜,你吃的最多,让你洗个碗怎么了!”

    杨骎自然是没有意见,有意见也不敢表达,被洪泰峰嘻嘻哈哈地推到厨房里去。

    许鸣则对青杳说:“你随我进屋来,我有话说。”

    许鸣让青杳给他铺纸磨墨,青杳听命行事,准备好以后便垂手侍立在侧,也不言语,只是看着许鸣挥笔写字,青杳站得远,看不清写的是什么,只见他写得很快也很专注,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停笔后,许鸣从头至尾浏览了一遍,见并无疏漏,待墨迹干后便折好放在一边,才腾出精神来和青杳说话。

    “无咎君,看你年纪,老夫应该与你的父亲差不多年岁,有些话想跟你说,还望你不要嫌我倚老卖老。”

    青杳见他说得真诚,深感惶恐:“请先生不吝赐教。”

    许鸣难得地微笑了:“虽然老夫被你催稿催得痛不欲生,但你做事软硬兼施、刚柔并济的手段,老夫是很赞许的。”

    青杳一时不知许鸣这样说是夸赞还是挖苦,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是孩子啊,为了实现目的拼尽全力固然好,只是不要勉强自己的身体,会过犹不及的。”

    见青杳尚未领会自己的深意,许鸣继续说道:“你看看你,做起事来一头扎进去,专注是好,只是废寝忘食并非什么好事,你现在年纪尚轻,不觉得有什么,待你过了三十岁,就知透支身体的苦喽。到了我这个年纪,能劝你的,就是一句要善知保养,方为长久之道。朝乾夕惕、食少事烦,就连诸葛丞相那样的大才也是撑不久的啊。”

    青杳听出这是许鸣这位长者的肺腑之言,对这善意的嘱托很是感动,以师礼拜之:“先生的话,字字句句晚辈都牢记在心了。多谢先生宽宥我的失礼之举。”

    许鸣伸手示意青杳起来:“记住就好。来,你替老夫磨墨,老夫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蘸着青杳磨出的墨汁,许鸣挥毫写下一副“迅笔驰蛟螭,迅笔追日轮,迅笔走风雨”的草书送给青杳。

    “迅笔顾郎,这幅字就当做你我因书结成这段忘年交的纪念吧。”

    青杳当即掉下泪来,捧着这幅字堪比黄金帛般贵重。

    青杳再次谢过又拜过,被许鸣扶起来。

    许鸣郑重地看着青杳,问她:“现在你要如实回答老夫,你对杨骎究竟是怎么个心思?”

    厨房里,杨骎烧了一大锅热水,和洪泰峰分工明确地一个刷碗一个擦拭,配合得相当不默契,刷碗的嫌弃擦水的动作慢,擦水的嫌弃刷碗的没刷干净自己还得返工。

    “子腾,我说句实话,不好听你也得往心里去,我局外人冷眼瞧着,人家玉兔精对你没意思。”

    洪泰峰这句话说得杨骎十分不爱听,扬起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别老玉兔精玉兔精的叫人家,人家有名字,你得叫无咎君!或者叫顾郎君也成!”

    洪泰峰没跟他计较,仍是苦口婆心地相劝:“叫什么她也不喜欢你啊,人家心思不在你身上,你瞧见没有刚才人家那避嫌避的?为兄我是过来人,那女人喜欢男人的眼神儿是藏不住的,但绝不是她对你这样,这话再往深里说要伤人了,我不忍开口,子腾你这么聪明,不会不明白。”

    杨骎沉默了片刻,没言语。

    “也许这话我不该说,其实我说不说你心里也都有数,”洪泰峰甩了甩手上的水,“襄王有意,神女无心。我是好心劝你,子腾,别太一厢情愿了,强扭的瓜不甜。”

    杨骎非但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反而是笑了笑。

    “泰峰兄,对我来说,瓜甜不甜,先扭了再说。”

    面对许鸣单刀直入地质问,青杳无意迂回也不想隐瞒:“我敬佩杨大人的才学。但除此之外,我对他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是你知道他对你有别的想法。”

    青杳点头。

    “他知不知道你对他没有想法?”

    青杳看着许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己跟杨骎反复说过好几次和罗戟的事,但是杨骎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影响。

    许鸣到底是长者,对什么都洞若观火,因此话语也毫不拐弯更是丝毫不留情面:“那你就是在利用他对你的这种想法为自己牟利。”

    青杳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也有付出等价的劳动。”

    许鸣毫不避讳地戳破真相:“如果不是他对你有想法你根本都不会有付出劳动的机会。”

    青杳沉默了,沉默是因为许鸣说得对;沉默也是因为除了装傻和避嫌她不知如何是好。

    “子腾和泰峰是我最得意的两个门生,”许鸣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长辈的慈爱与关怀之意,“相比于泰峰,子腾从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受到瞩目,你年纪小或许不知,他上学那会儿,多少名门贵女乘着马车在太学的学宫门口等着,只为等他放学看他一眼,当时为了他争风吃醋的世家贵女在长安城甚至东都洛阳都大有人在,都是靠老夫出面替他把那些贵女名媛的示好拦下来的。太学生十日一休沐,未经批假不得外出,更不得在外过夜的规矩就是因为他才定的。”

    青杳看了一眼许鸣,没想到自己跟罗戟因为太学管得严总也见不到面也是因为杨骎。

    “前几年他腿受了伤,心中也遇了挫折,又因为这样那样的事传出些不好的名声,但是老夫待他始终视若己出,无论外人怎么看他,他在老夫心中始终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君子!”

    青杳见许鸣有些激动,忙给他倒茶:“无咎追随大人,也不光是仰慕大人的才学,更是敬佩大人的人品。”

    许鸣就着青杳的话一针见血:“所以老夫不允许任何人利用他的情感伤害他。”

    青杳理解他的心情:“晚辈明白。”

    “无咎君,”许鸣突然带上了请求的语气,让青杳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你不能给他希望,那就干脆让他死心。你明白老夫的话吗?”

    青杳当然明白,利用别人的感情,真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事。

    临近戌时,三人向许鸣告辞。此时城门和里坊间的门已关,洪泰峰提议去他位于附近的别苑留宿一夜。杨骎问青杳的想法,青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只说客随主便就好。

    “快滚吧,这段时间累死老夫了,老夫要歇息了。”

    说完这句话,许鸣就对三人下了逐客令,很不客气地把三人撵出院外,关上了房门。

    而青杳的脑海里还在反复循环着许鸣对她说的那句:“如果你不能给他希望,那就干脆让他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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