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江予熙轻声问道。

    “后来还没等我们打一场胜仗,他就染上伤寒死在了军营里,没能亲眼看见我为他们报仇。”

    贺珩唇齿张合,四平八稳的说出这段堪称为梦魇的回忆,仿佛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那……那张地图?”

    “被我烧了。”

    贺珩眼皮轻轻动了动,睫毛如羽落般微微低垂,视线微不可察地从地图上移开,“这是我昨天重新绘制的,上面记录了各州郡县被收复的时间,还有玄甲军、蛮族、流民各自的行动路线。”

    这张桌案虽然玲珑精致但并不宽敞,一个人坐很宽松,但两个人一起坐就有点挤了。为了研究这张地图,两人难免需要往中间靠拢,小腿隔着几层布料挨在一起。

    “我们此次去西南的重点,就是半月城。”贺珩手指点了点图上一个被朱笔圈出来的地名。

    半月城深入西南腹部,是蛮族与大梁人混居的一座边陲小城,以盛产一种据说能医白骨的蛊药而闻名,但此城被重山包围,与外界几乎没有联络,信息十分闭塞。

    江予熙盯着这个地名感觉有点熟悉,半晌道:“蛮族叛乱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没错,”贺珩挪了挪腿,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离江予熙远一点的姿势, “而且半月城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在于,在玄甲军抵达昌州之前,当地官兵已经就平定了这里的叛乱,这也是唯一一处不是由玄甲军收复的地方。”

    “奇怪……”江予熙下意识摩梭着脖颈,修长的手指在细腻的皮肤上划过,留下转瞬即逝的红痕。

    西南叛乱爆发之际,青州三十二座城池半数以上不攻自破,如果当地官兵有半点抵抗能力都不会让蛮族军队长驱直入,在西南大地胡作非为。直到玄甲军千里迢迢赶来支援,贺珩拼尽全力用了四年时间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半月城虽不属青州,但其所在的闵州战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按理说,半月城作为蛮族的大本营,叛乱的策源地,理应是最难攻破的,但接连败退的当地官兵居然能在玄甲军赶来之前就将其收复,此中必有问题。

    “当时你们没去半月城吗?”江予熙皱着眉头问道。

    “去过一次。”贺珩清了清嗓子,“玄甲军每收复一座城池,就会清点当地的户籍人口和流民数量,以免混入居心不良之人。”

    “在蛮族叛乱的路线中,半月城虽是叛乱爆发的地方,但位置太过于偏远,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军事位置。所以我们行军时并没有经过半月城,只在最后回京的时候派人去看了半月城的户贴。这四年中半月城的户籍人数、迁入迁出人口都对得上。”

    地图绘制地十分精细,大大小小重要的战役都详细标注了时间和伤亡情况,就连山川石林、湖泊暗河都用不同颜色的色彩绘制了出来,江予熙一边思考半月城的内情一边感叹真不愧是贺小将军,在昨晚她还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贺珩就凭借惊人的记忆力把地图做了出来。

    “此去西南会很危险。”贺珩看着还在认真观察地图的江予熙,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就脱口而出。

    “我知道。”江予熙突然被打断,愣了愣神。

    “如果朝中当真有官员和蛮族勾结,那西南就是龙潭虎穴,我们毫无准备大摇大摆地去西南,很可能会遇到一些突发情况。这些话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贺珩不知道自己今晚是怎么了,又一句未经思考的话从嘴里冒出来,“但你原本可以不去的,如果不是我撒了“两情相悦”这个谎,你就不会身处危险之中。”

    贺珩眼里满是关切和愧疚,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不少。

    江予熙看上去没什么触动,用和之前别无二致的语气说道,“你救了我,我本就应该报答你。更何况我们一开始不就说好了,你帮我查清身世,我也会帮你寻找线索。就当是为了我自己,我也会和你一起去西南的。”

    江予熙默默观察贺珩的神色,在她说完这两句话后,贺珩果然恢复了平常,又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贺小将军。

    “怎么,还是你觉得帮我查清身世这个活太累了,不想帮我了啊?”江予熙笑道。

    “吃你的吧,哪那么多话。“贺珩嗤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袋桂花糖扔给江予熙。

    牛皮纸袋被细细的绳子系着,表面已经皱皱巴巴了,虽然被系了口,但桂花糖的芳香还是扑面而来,一下子就冲散了房间里潮湿和尘土的气味。

    江予熙手忙脚乱地接住,看清是桂花糖后心里猛地一颤。

    客栈位于官道旁边,夜晚没什么嘈杂的声音,只有往来的商客旅人和一匹匹不知疲倦的马来回奔波。

    江予熙突然觉得,旅途虽然漫长而无聊,但有桂花糖吃好像也不错。

    “贺小将军。”江予熙呆呆地看着桂花糖,“你……”

    “我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又挨得很近了,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见,凉夜里桂花糖甜甜的香气在两人鼻息萦绕。

    “你是不是很喜欢吃桂花糖?“

    贺珩:“……”

    贺珩:“没错,我很喜欢。”

    江予熙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怪不得呢,上次在你家你也给我了一袋,这是你家的厨子自己做的吗,好好吃啊。”

    贺珩不想搭理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我去洗澡,你先睡吧。”

    “你不是洗过澡了吗?”江予熙含着桂花糖,诧异地看着在准备换洗衣服的贺珩。

    “我乐意。”贺珩生硬地说道,头也不回地拉开门一路冲下楼梯,好像身后有洪水猛兽穷追不舍一样。

    而此时“洪水猛兽”正躺在床上盖着软绵绵的蚕丝被子,嘴里含着桂花糖,捧着在房间里找到的一个民间话本子乐得差点从床上掉下去。

    客栈里果然比马车上要舒服许多,这一晚江予熙睡得很沉,连贺珩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江予熙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把床帘拉上开始精挑细选今天要穿的衣服,虽然这里破破烂烂他们一行人也风尘仆仆,但江予熙这个平时吃饭都专挑好看的吃的人,精致矜贵到了骨子里,什么艰苦的条件根本浇灭不了她打扮的热情。纠结了半天,她最后挑了一件月牙白的襦裙,腰间和下摆用细纱金丝刺绣点缀,外面裹上荷叶边的披风,再把头发挽起,用一只簪子固定,簪子呈青绿色,圆润通透,只有末梢的荷花花苞上有一抹嫣红。衬得她如同含苞欲放的荷花一样高雅脱俗,简直不像是会出现在这个客栈里的人。

    等她换好衣服下楼后,楼下侍卫们正在吃早饭。

    白菜猪肉馅的包子被小火煎至金黄色,一个个皮薄馅多,油脂渗到下面的糯米纸上,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一口底部已经发黑的大锅放在地上,锅里盛着满满当当的皮蛋瘦肉粥,皮蛋的鲜咸、大米的香甜融合在一起,配上粘糯的汤,让人心里胃里都暖暖的。

    这群侍卫们不管在哪儿都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像一群假人一样,即使面对这一桌子诱人的早饭,也牛嚼牡丹般往嘴里塞。

    江予熙扫了一圈没看见贺珩,随手叫住一个侍卫问道:“贺小将军怎么不在?”

    “江姑娘早。将军他吃完饭就出去了,现在应该在后院。”

    贺珩大清早的去后院干嘛?

    晨练?

    江予熙离开饭堂,一出门就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她裹紧外衫,“冬天快要到了啊。”

    走出饭堂江予熙才发觉这处客栈居然还不小,京城寸土寸金,京城附近的地价也没便宜到哪里去。尤其是这种人流量巨大的档口,能在这里做生意不单需要财力支撑,还要有强大的人脉背景才能不被找麻烦。

    只是这客栈虽大,但却没有好好修缮,房屋都已经陈旧不堪了,木制的楼梯不知道之前出了什么变故,这里短一块那里碎一块的;路上连垫脚的石头都没有铺设,下雨过后满是泥泞,让人无从下脚。

    后院要比前厅大得多,加上连廊都差不多有一个练武场那么大了,空旷的场地上空无一人,四周放置的刀剑匣露出可疑的气息。

    “来了。”一道如秋风般凛冽的女声从头顶上响起,江予熙一抬头就看见傅霜苒倚在二层的栏杆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你怎么……”江予熙诧然道。

    傅霜苒今天又换上了她们初见时的红色窄袖。腰间束腰,足以看出她身线的高挑和完美的比例;黑色的长靴露出,略带一点弓形的靴子看上去更有变化和层次,也更省力气;高高束起的马尾随风而动,挂在身侧的佩剑在寒风中充分体现出冷兵器的魅力。

    唯一不同的是,她今天腕上多了一对护腕,银色的护腕闪着金属的光泽,上面深浅不一的雕刻隐隐约约看得出是一幅寒竹图。

    “你要走了?”

    “对,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虽身在江湖却也知道西南凶险,你们此去一定要小心。”

    傅霜苒的声音如同断线的风筝消散在冷风中,话尾尖锐的尾音被远处一阵马鸣掐断,留下无尽的留白。

    “我们会的。”江予熙笑了笑,“贺珩呢?”

    傅霜苒“咦”了一声,“贺小将军刚走,不是我说,你俩就这么分不开吗,这不才一个早饭的空没见。”

    江予熙换上一副甜的发腻的声音说道:“我俩如胶似漆,不劳您老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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