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珩侧身躺在贵妃椅上,羊羔绒的薄毛毯细腻顺滑,从他肩头滑落到地上。

    桌案上摊开的残卷带着古朴的木制香气,和房间里的厚重檀香彼此呼应,窗外呼啸而过的秋风丝毫没有留恋,卷起客栈里积攒的烟火气冲向云霄。

    “贺……”

    江予熙一手捂紧披风一手拉开冰冷的门闩,正要出声就看见贺珩歪在贵妃椅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蜷曲着垂落在一侧,可能因为睡梦中无意识的翻身,他的发冠有些凌乱,几缕发丝散落在冲着她的半边脸上。

    江予熙一下子摒住了呼吸。

    披风太笨重了,她忙乱地解开系扣小心翼翼把披风挂在一旁,然后踮着脚一步一步朝贺珩走过去。

    江予熙缓慢抬起了左脚,两个胳膊如猴子捞月般向前伸着保持平衡,紧绷的右腿艰难地落到地板上,她尽力保持这个姿势,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顺着下巴滴落。

    贺珩好像皱了皱眉,呼吸急促了起来,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江予熙猛地停下。

    她伸长脖子盯着贺珩的脸,确定贺珩没醒后才松了口气。

    短短的几步路变得尤为困难,江予熙坐在桌案旁大口平复着呼吸。这个距离已经有些暧昧了,江予熙清楚地感受到贺珩的胸膛随着他缓慢的呼吸起伏,蜷缩着的手指时不时动一下,让人很想握住他的手。他平日里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被掩埋在熟睡的脸庞之下,眉骨虽然高高弓起但眼角却绵延出了一片温情,仿佛寒天里的涌动着暖流的不冻泉。

    江予熙托着腮欣赏了一会儿这张杀伤力堪比玄甲军的脸,正要起身时突然瞟见了桌上笔尖朱砂还没干的毛笔,一个邪恶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慢慢拾起桌上的毛笔,为了防止衣物摩擦发出声响,她僵硬着挪动胳膊,连呼吸都不敢发出。

    朱砂笔停在贺珩的脸上,“给你画个乌龟好呢还是在你脸上练字好呢,对不起咯贺小将军,谁让我这手闲不下来啊。”

    江予熙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拿着毛笔在距离贺珩的脸一两厘米的距离上比比划划,构思在哪个位置画王八最合适。

    贺珩熟睡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眼皮轻轻动了动,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嘴里喃喃道:“师父……有蚊子……”

    毛笔停留在贺珩脸上不动了,江予熙的手僵在上方,半晌,她慢慢收回手,替贺珩把羊羔绒的毯子盖在肩上。

    “好梦,贺小将军。”

    他们原本的打算就是今天启程,只是因为傅霜苒才想在此多停留几日,既然傅霜苒走了,那么在此多呆也无益,吃过午饭一行人就继续出发了。

    马车上,贺珩一脸凝重,时不时用手摸一下脸,看着手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嘴里不住地念叨道:“奇怪了……”

    江予熙强装镇定,“怎么了?”

    贺珩道:“我老感觉睡醒之后脸上就不怎么舒服,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连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以前就是再累,只要有人进来我也会醒。”

    江予熙轻咳了一声,为了掩饰尴尬随手抓过来一个包袱就开始翻,“是不是被蚊子咬了啊。”

    “这么冷哪有蚊子。那里面都是你非要带的烧烤料,你翻什么呢?”

    江予熙默默把包袱放回去,“没什么,我一个簪子不记得放哪儿了。”

    贺珩:“簪子?很重要吗,要不再回去找找,反正刚开始走,回去用不了一刻钟。”

    江予熙赶忙摆摆手,“不重要,不重要……可能是我忘记放哪儿了,大家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休息过来了,一个簪子而已,还是赶紧赶路吧。”

    贺珩狐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江予熙,“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瞒着你什么?瞒着你本来想偷偷在你脸上画画结果看到你睡得那么香莫名就下不去手了?

    早知道现在要面对如此尴尬的境地,当时就应该在贺珩脸上画个大乌龟,再给他画上两撇小胡子,涂成熊猫眼,就算贺珩醒了要找她报仇,也好过两人被塞在一辆马车上没话找话地好。

    江予熙大脑飞速运转,两手交叉抱在胸前,拖着长腔说道:“我能有什么事,倒是咱们贺小将军,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见了谁,一大早晨的就不见人了。”

    还在试图找出这种奇怪的感觉的来源的贺珩愣了愣,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道:“你……你在关心我?”

    江予熙:“……”

    贺珩脸上的愁云飞快散去,整个人如见了太阳的向日葵一般明媚,语气都轻快了不少,“我哪儿也没去啊,就在后院见了客栈老板。对了,回去就睡着了,居然忘了跟你说,张朗其实……”

    “张朗其实是西宁将军的人。”江予熙接上贺珩的话。

    贺珩怔了一下,“是傅霜苒告诉你的吗?”

    江予熙还没说话,他就立刻反应过来,“不对,是你自己猜到的。”

    客栈修在京城和冀州的交界处,又在官道旁边,往来商人旅客十有八九会在此歇脚,这既是挣钱的好地方,更是五湖四海消息汇聚的中心。天南海北任何事情,只要有人在,就能传播出去。

    如果不是贺珩横空出世,西宁将军在朝中的势力可谓是一手遮天。大梁四位将军,南安将军避世,北鼎将军年迈,东平将军有嫌,只有西宁将军正当壮年,常年驻扎在西域,打赢的胜仗数都数不过来,今天西域的安定有西宁将军一般的功劳。元帝对西宁将军可谓是爱恨交织,谁让西域不出乱子全靠他傅坚拼死拼活,即使再看不惯他也只能做出宽容大度的姿态,好声好气地对这位“西域狼王”说话。

    江予熙:“能在这个地方开客栈还生意红火,张朗背后一定有人协助,说不定他只是明面上的棋子。客栈的布局非常奇怪,不像是住的地方……到像是军营。”

    “而且我一直对傅霜苒的身份有所怀疑,她能说出大梁武器的制造样式并且对军队所使用的暗纹如此熟悉,说明她很可能和我一样,出身于武将世家。大梁能接触到这些的武将就那么几个,她的身份不难猜出来。两相结合,张朗背后的人就显而易见了。”

    贺珩眼神轻动,目光锐利冷漠,“不错,我去找张朗也是为了确认他的身份。乱世自保本就不易,陛下的疑心病又简直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西宁将军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而傅霜苒出现在这里到底是个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就不得而知了。

    马车行驶过林间山路,道路两旁横生出来的枝干“劈里啪啦”打在华盖上,像是下了一场急速而密集的骤雨。

    临近傍晚,不远处半山腰居住的人家开始生火做饭,袅袅炊烟被晚风吹得歪歪斜斜,青灰色的烟痕逐渐变淡,消失在远处同样是青灰色的群山之间。

    农家柴火独有的香气随着炊烟消散,被晚风托举着飘入马车里。明明是最简单的饭菜,最简陋的房屋,但往往是最质朴的东西才会给人归属感,带来家的味道。

    虽然外面要比马车里冷不少,江予熙还是掀开了帘子,尽管冷风把她的脸吹得通红,也想趁着香气没有完全消散感受这种独一无二的温暖与安定。

    “第一次出远门,感觉怎么样?“贺珩凑过来帮她按住帘子,不让被风吹起来的帘子弄乱她好不容易盘好的发型。

    “感觉不怎么样。“江予熙眼睛要被吹的流眼泪了,眼尾的薄红挂着一层水雾,发丝虽然有几缕散在肩头却恰到好处,和耳朵上清雅的玉形成鲜明对比,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

    江予熙趴在窗边,马车飞驰而去,将带着细微颤抖的话音远远甩在后面,“我想家了。”

    林间山路颠簸,狂风击打着残存在枝头的落叶发出“簌簌”声响,马车从秋风中穿过,好似林间野兽的咆哮,在空荡的山谷中格外明显。

    “你说什么?”

    风声、车轮声、落叶声混杂在一起,饶是贺珩这么好的听力也没听清江予熙的低语。

    “没什么,我说我想吃桂花糖了。”

    江予熙吸了吸鼻子,从贺珩手里把帘子拽回来,低着头关上窗户默默不语。

    “给。”贺珩近乎温柔地笑了笑,把一袋和之前一样的桂花糖递给江予熙。

    马车内微黄的烛光映在牛皮纸袋上,每一袋都有精致的封口和系绳,从封口处的蝴蝶结看得出来是谁的手笔。

    江予熙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从纸袋里夹出一枚桂花糖含在嘴里。糯米纸的外衣化开,桂花清甜不腻,里面还有完整的桂花花瓣。

    “我第一次离开京城就是去西南平叛。当时也是秋天,我们十几个人从京城出发,一路上就想着能不能再快点,路上跑死了不知道多少匹马。”贺珩接过江予熙递过来的纸袋,“不吃了吗?”

    “你不吃吗?”

    贺珩怔了一下,若无其事地把桂花糖收好,“我不喜欢吃甜食。”

    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可以听,江予熙糖也忘了吃,赶忙问到:“你接着说你平叛,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穿过果果岭,在那里一呆就呆了四年。”

    “那是一段……很残忍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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