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关月尧这些时日以来,度过最舒坦的一晚上了。

    坐在霍去病小院西侧一处颇为宽敞的厢房里,关月尧想到。

    抬眼望不见星空,入目只有几个横在眼前的屋粱。关月尧仍有些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身上洁净柔软的贴身衣物,身下垫着的被褥。

    就在一个时辰前,她还是个在废弃荒宅中,勉强度日的小乞儿。却因为在街上随机揍了个小孩,因此住进了这样一幢规模了得的大宅子里。

    虽然身为“门客”,比起这家里的下人们地位略高上一筹,但下人们照顾的并不十分尽心。没有了那些贴身的服侍,反而让关月尧舒坦了不少。

    此时她正洗过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热水澡,身上是说不出的爽快。头发湿漉漉地,这个时代所谓浴巾,吸水的效果远不如现代,也没有吹风机。

    关月尧的头发长长了不少,虽然努力地绞过,但若是不等头发干了就睡觉,是要患上偏头痛的。她看着不断散发着潮气地头发,想起了妈妈曾经说过的话。

    忽然,屋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几声温柔地女性的哭声在原本平静的院子外响了起来,关月尧有些好奇,从敞开地窗户里悄悄探出头去。

    “去病,去病,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在外面可受了苦不曾,让阿娘好好瞧瞧你!”月色朦胧之下,关月尧隐约看见一名妇人,此时正抱着同样闻声走出来的霍去病,正哭得好不伤心。

    这就是霍去病的妈妈吗?关月尧想着,可惜光线不够明亮,看不清那妇人的脸庞,但从烛火所勾勒出的玲珑曲线来看,身材想必是不赖的。

    看霍去病此时的模样,似乎极力想要挣脱母亲的怀抱。那样子即无奈,又狼狈,让关月尧想要发笑。

    可是再多看两眼,她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妈妈发现自己不见了,也会哭的这般伤心吗?

    眼睛酸酸涩涩地,似乎有温热地液体想要夺眶而出。关月尧不敢再看,急匆匆离开了窗户,躲进了内室里。

    可即便躲进了内室,卫少儿与霍去病发出地喧闹之声仍未止歇。

    “阿娘,我没事!很晚了你快回去吧!”霍去病渐渐失去耐心的声音,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关月尧的耳朵里。

    那是只有知道自己受到了偏爱的孩子才能发出地放肆回应,关月尧不愿意承认,她的心中对于霍去病生起了羡慕之意。

    那些被他所厌弃的唠叨,已经是她再也无法得到的殷殷嘱托。

    关月尧觉得自己忽然就厌倦了像一只刺猬一样,对身边每一个妄图接近自己的人竖起自己的尖刺。

    她不得不承认,在她内心的深处,她无比渴望着来自旁人的温暖。

    那些被伤害后的应激反应,也许是因为换了一个崭新的环境,也许是因为院子里那个仍在吵吵嚷嚷着的少年。

    关月尧再次找到了被人接纳的那种,温暖地,快乐地情绪。

    院中的骚动渐渐平息,又回复了寂静。霍去病似乎很忙,在卫少儿走后没有太久,院子里又迎来了卫青。

    甥舅二人将自己关在了霍去病的书房中,不知在商讨着什么要事。

    不过也好在如此,让关月尧有了足够的时间来适应这个新的地方,也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

    第二日,关月尧睡得正迷迷糊糊,便被兴致勃勃地霍去病从床上拖了起来。

    “阿尧,别睡了,快点随我练习骑射去!”不知不觉间,霍去病对关月尧的称呼已变得如此亲昵。

    关月尧揉了揉眼睛,挣扎着勉强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了些。

    “骑射,什么骑射?”

    “骑马和射箭!你还不会吧,我可以教你!”霍去病兴致勃勃,看起来一副干劲十足地样子。“我教你骑射,你叫我你的武术,正好,谁也不是谁师父了。”

    原来霍去病打的是这个主意。

    比起卫家此时一片和乐融融地模样,卫青在皇宫之中,却显得如履薄冰得多了。

    早朝散去,卫青却单独被刘彻留了下来:“去病呢?前日入宫我看他也受了些伤,只是当时大长公主在,朕也不好偏心的太明显。”

    说着又转头吩咐手下道:“去,把去病宣进宫里,让朕瞧瞧。”

    卫青恭谨地跟在刘彻身后,来到了卫子夫此时居住的清凉殿中。殿中很安静,已经升作夫人的卫子夫匆匆忙忙从殿中迎了出来。

    “陛下,您今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一副低眉顺目,进退得宜的模样。

    刘彻看着迎出来地卫子夫,眉目如画,声音也温柔婉转,心中便觉得昨晚在椒房殿中所受的气,舒坦了几分。

    他和颜悦色地携起卫子夫的手,态度亲昵地与她一起走进了殿中:“子夫不是才说几日不见仲卿吗,我便将他喊来了。”

    刘彻哈哈一笑,三人依照尊卑一一坐了下来。宫女们十分有眼色地盛上了各色时新的茶果点心,刘彻冷眼看着,在心中又一一将此时清凉殿中所见的一切,与椒房殿里做着比较。

    “陛下,朝议辛苦,请用些点心吧。”随侍在侧的卫子夫,温言软语,乖巧地递过了一块糕点捧到了刘彻的面前。

    刘彻颇为受用,伸出手揽住卫子夫的肩膀:“朕听人说,去病前日回宫后不知何时离家,一夜未归,仲卿,你昨日进宫怎么不与朕说?”

    说者似无心,听者却只觉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卫青闻言,起身便躬身走至殿中央拜了下去:“回禀陛下,不过是小孩子家气性大,说了两句便闹脾气离了家,谁知正遇到宵禁,便滞留在了外面。”

    卫青说的极有分寸,即掩住了二姐卫少儿与陈掌私通的丑闻,又暗暗点出卫家虽是新贵,却也绝非任意妄为之辈。

    “仲卿快起来,不过些微小事,何至于此?在子夫这,我们只执家人礼,你再如此拘谨,朕也放松不得了。”

    刘彻回的轻松,他性格向来如此。爱憎过分的分明,喜欢时便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你的眼前来。

    爱时是金屋藏娇,不爱了,也便弃之如敝履。

    卫子夫深知自己侍奉的是一国之君,而绝非是丈夫,问刘彻此言,却也不敢随意应和。她从君王侧畔略移了移,也拜了下去。

    “子夫出身微寒,如今有幸侍奉在陛下身侧,为陛下诞下儿女已是侥幸,岂敢生出如此僭越之心。”

    看着自己此时颇为爱重的这一双姐弟皆是一副惊弓之鸟地模样,刘彻在心中即是受用,又自觉有些失落。

    朕的好意,好生受着便是,难不成朕的奖赏,还能吃了这卫家人不成?

    想到这里,刘彻对于同是卫家人地霍去病,越发的想念了起来。似乎普天之下,偌大的王庭之中,能够坦然接受自己好意,又毫无算计之心的,也便只有去病那孩子一个人了。

    “罢了罢了,朕不过随口一言,看把你们二人吓得。”刘彻有些不是滋味地摆了摆手,卫青如释重负,又朝着自己的“姐夫”拜了一拜,这才回到了位置上。

    三人闲谈了一会,殿外便有宫女来禀报,霍去病觐见。刘彻闻言一喜,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便命将人带上殿来。

    郑让到达卫府时,霍去病正在家中教关月尧上马的技巧。刘彻宣得急,又素来知道霍去病乃是刘彻最为爱重的小辈,就连宗室的子弟都远不及这个少年在陛下有脸面。

    大黄门郑让便没有给霍去病会房中更衣的机会,催着他便往宫中赶去。

    何况以他对当今圣上的了解,霍去病此时一身武人的打扮,让陛下瞧见,只有欢喜,再不会有罪责的。

    郑让是历经了文景三朝的老人,早便修成了一名人精。

    陈皇后后位不固,馆陶大长公主在外朝张牙舞爪的势头也渐渐显出了色厉内荏,力不从心的架势。

    何况他再了解不过,今上可不比文景二帝,他不仅讨厌旁人在自己面前专权,其本人更是个弄权的高手。

    而如今的卫家,早已简在帝心。虽然还有陈皇后与馆陶大长公主挡在前头,尚且不显。

    但恰便是那嬴异人之于吕不韦奇货可居,在郑让的眼中,卫家能够取得的地位绝不止眼前这一点。

    并非是因为卫夫人率先为陛下诞下了公主,卫家的未来更在此时自己身旁跟着的少年,以及他的舅舅身上。

    郑让想着,对霍去病的态度越发地便和颜悦色了起来。

    *

    “去病,快,上前来!让朕看看!”刘彻见了霍去病,也不由得展了颜。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说来便是如此奇妙,刘彻对于霍去病有着超乎于臣子地疼爱,哪怕是对于卫子夫所出的公主,刘彻所倾注的关注与喜爱也远不及面前的少年。

    “你这是打哪来的?怎地这样一身打扮?”刘彻见霍去病穿的随意,不由好奇道。

    候在殿外的郑让隐约听见了皇帝的问话,不由心中一紧。他虽自恃摸透了君王的喜好,可君王向来喜怒无常,也不知这次是否会触怒了龙颜。

    “回陛下,郑大人来宣时,我正在家中练马。看您宣得急,便自作主张穿着这身衣服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紧接着,少年爽朗的回答,与皇帝的笑声传入郑让耳中,让他那颗半吊着的心又再次落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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