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此时正站在人群的正中央,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

    军中众位将士受李家提携照顾者众多,因此对于陛下这次出关的安排心中都颇有些微词,连带着对于这几名少年也便不假辞色。

    而若要说李廷此人对于此事如何看,大抵也与军中的士兵们无甚差别。

    几个京师中来的少爷兵,能有什么作为,许是担心晚归受到责罚在路上随意找了几个庶民来充数罢了。

    他本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此事蒙混过去便是,哪知霍去病的当众质问令他这几日一来因为焦虑而一直压抑着的火气,蹭地一下便冒了起来。

    这几个少年也不太将自己放在眼中了,若是一味姑息,自己今后还如何带兵?

    “无故离营本就是军中大忌,若非你们及时赶回,一旦关中军士外出寻找你们正遇上匈奴人来犯,你们可知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此时已是初春,草原上冰消雪融,匈奴人被风雪冻了一季,人困马乏,正是休养生息之时。

    李廷等人自然知道,此时的匈奴王庭并没有闲暇来滋扰大汉边境。他们还忙着举办庆典,为牛羊接生等事呢。

    即便偶有匈奴人来犯,大多也只是极小支地散兵流寇而已,就如前日屠村的那一小股匈奴人罢了。

    但此时他并不打算与霍去病等人言明,只想用此时来压一压几人“嚣张”地气焰,也好让他们日后少给自己惹些麻烦。

    谁知他话音才落,霍去病非但不惧,反而冷哼了一声反问道:“什么后果,是这样的后果吗?”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李廷只看到他随手将那个始终攥在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抛。紧接着原先包裹在外层的粗布散开,骨碌碌地从里头滚出了几个黑乎乎地东西。

    周围人定睛一看,很快便接连发出了惊呼声。

    “这……这是匈奴人的首级!”

    “李尉使,不知这五级敌首,可够抵我三人之罪了?”霍去病语带嘲讽地接着询问道。

    李廷面色一僵,又看了看地上四散滚落的五颗人头,也不由地咽了咽唾沫:“这……真是你三人杀的?”

    “不是我们杀的,还是你们杀地不成?”关月尧仍不太敢看地上的人头,佯装不屑地模样仰着头顶了回去。

    李廷沉默了下来,又看了一眼几人身上血污与战甲上地砍痕,情知他们三人所言非虚,也不由地心中暗暗惊叹。

    三人以如此稚龄,竟能斩杀五名成年的匈奴男子。即便是事出有因,也绝非等闲易与之辈。

    周围的士兵们自见到了这五颗头颅之后,便都噤了声,直愣愣地看着三名少年。

    “即使如此,你们先回房歇息吧,斩首之功,我自会如实上报。”李廷的面色仍有些僵硬,但语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霍去病见关中众人都住了口,也不多做计较,拉着关月尧与陈直二人便扬长而去。

    *

    “去病,怎么不多骂他们几句,真是狗眼看人低!”渐渐走出了些距离,关月尧仍兀自有些忿忿不平,转头看了看身后渐渐散去的人群,气哼哼地问道。

    “他们不过是见我们是外戚,对我们有些偏见罢了。以其与他们费那些无用的口舌,还不如待到战场上见真章。否则即便今日吵赢了又如何,若没有那几个匈奴人的首级,你以为他们真能闭嘴吗?”

    “原来你砍首级是已经料想到我们晚归那些人会有微词了吗?”陈直此时却凑了过来,有些不敢置信似的问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霍去病冷着脸,心情并不甚好,却不是为着方才军中的那番口角。

    自昨夜听见了几个汉民的哭诉后,他的心中似乎总有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心头,似乎有一口气憋闷在心中却无处发泄。

    何况第一次的杀戮来得这般毫无防备,虽然面上表现的镇定自若,可只有霍去病自己知道,那一阵接着一阵,自胃中传来的不适感。

    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的回到屋中,他觉得此时的自己需要独处。

    *

    回到了暂居的院落中,三人暂时告别都迫不及待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边关的条件并不比京师,很快霍去病隔着窗便听到了一阵哗啦啦地水声,还有一阵颇为滑稽的歌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霍去病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好友到底在唱些什么。

    可这阵好笑的歌声还是稍稍冲淡了他心中的不快。

    霍去病脱去了为了闪躲匈奴人劈来的刀锋,而在地上打滚沾染了泥土的衣物,也将自己泡进了随军而来的仆从们早早备下的热水里。

    热水洗去了少年身上的血污,却洗不去杀戮在他心中所留下的痕迹。一闭上眼睛,霍去病的眼前便无法抑制地再次闪过了自己亲手斩下那几颗人头时的画面。

    胃里那阵不适的感觉为此又重了几分,为了不似阿尧和陈直那般失态,霍去病强迫自己将思绪引向旁的地方去。

    “也不知舅舅如今行军到何处了,可与匈奴人撞见了?”霍去病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三人救回来的那几个生还汉人的身影。

    此时在匈奴人聚居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如他们这般,却没有他们幸运的汉人。

    正在那片贫瘠而陌生的土地上,受到外族人的奴役。

    希望舅舅与李将军等人此行,能够令更多的无辜人得以解脱吧……霍去病想得出了神,时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流逝,温热地水渐渐变得冰凉,可他却似一点也不曾察觉一般。

    “去病,去病,你洗好了没有?我带了新蒸好的蒸饼来呢,你饿不饿!”门外忽然传来好友咋咋呼呼如旧的声音,将霍去病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

    水温中的凉意激得他一颤,匆忙自澡盆中站起了身子。

    “你在外边等会,我穿好了衣服就出来。”霍去病一边手忙脚乱擦干身上不断滴落地水珠,一边从一边的屏风上取下了仆从们早已备好地干净衣裳。

    出门在外,虽也有仆从照料,但总是不必家中舒坦,有些事情便不得不亲力亲为。

    屋外此时却沉默了下来,关月尧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地,但总也知道男女有别,一想到好友正在屋内洗澡,想起自己方才差点便要推门而入,便不由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你动作怎么这么慢啊……”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关月尧小声地抱怨道。

    “你一个人在那说什么呢?”屋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了开,霍去病散着头发正站在面前奇怪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我带了蒸饼,我们一起吃吧,都一天没吃东西,要饿死了。”关月尧岔开了话题,将手中一碟蒸饼捧到了面前。

    其实厨房里还做了热腾腾地羊肉汤,当才刚刚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即便爱吃肉如关月尧,今日也实在没有那般地好胃口。

    可谁知霍去病却摇了摇头,笑容仍有些勉强:“阿尧你自己吃吧,我没有胃口。”

    这样的霍去病,实在是关月尧第一次见。她随着霍去病走进了屋中,草草地将那碟蒸饼往案几上一放,便凑到了好友的面前端详了起来。

    虽然沐浴了一番,褪去了满身地狼狈,只从表面上看去,霍去病仍是那般英气挺拔的翩翩少年郎。

    可关月尧也却只看到好友苍白着一张脸,眼中也失去了往日里她所熟悉的神采。

    “去病,你是不是……还在想昨晚的事?”关月尧并没有言明,可两人都心知肚明她话中所指。

    关月尧看着好友这副萎靡不振地模样,心中也暗暗懊悔。她与陈直并没有真的动手砍下那些匈奴人的首级,尚且吐得那般厉害。

    何况是去病呢?而且他还是三人之中,年岁最小的那一个。

    “去病,你别强忍着了,吐出来吧,吐出来就好了。”关月尧关切地看着好友,心中满是愧疚。

    “大不了我帮你望风,保证除了我们两谁也不知道!”

    霍去病听着好友地提议,以及一脸地担忧,心中一松。

    也似乎正是被关月尧的关心与劝说卸去了那最后一道心防,一阵恶心地感觉涌了上来眼见得便要抑制不住,霍去病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快快快,我们到屋外去吐!”关月尧见状,急忙搀起好友,飞也似地冲向了屋边的沙地。

    霍去病这一通直吐得,只觉得连胆汁也要尽数被吐了出来才止歇。可此时他并不觉得如何难受,相反,就如好友所言,这样吐了一番,身体竟然舒畅了许多。

    霍去病直起了身,有些脱力地仰着头靠在了一旁地墙上。

    忽然,耳畔传来一阵沙沙沙地响动令他好奇地转过了头,却是关月尧拿着一把不知被谁随意丢在墙边的笤帚,正在将清扫着方才自己吐过的那滩秽物。

    “阿尧,你在做什么?”霍去病奇怪地问道。

    “帮你被这滩秽物掩起来,这样其他人就发现不了啦!”关月尧转头朝着好友笑了笑,手底下的动作却没有停。

    “嘿嘿,去病你看这就好像,你杀人,我埋尸,咱们两这也算是同谋了。”也许是嫌好友脸上的表情还不够开朗,关月尧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边关的春天来的要比京师晚上许多时候,这片空地上也仍旧光秃秃地只有零星地几点绿意。想要扫出一堆沙土将这滩东西掩起来并不是难事。

    可霍去病闻言心中却是一暖,走上前夺过了关月尧手中的笤帚随手扔到了一边,语气轻快地道:“别管这些了,我肚子饿了,我们快去吃你带来的蒸饼吧,一会儿得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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