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麾大将军曹兴,京都人氏,六年前与唐阮一起在军营里摸爬滚打的好兄弟。

    唐阮凭借收复祁州掌管帅印之后,曹兴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屡立军功,接连收复俪、肃二城后,班师回朝,受封正四品云麾将军,一跃成为朝中炽手可热的新贵。

    然而在此之前,他也仅仅只是个“卑贱”的商贾之后而已。

    唐阮的手臂支在桌上,三指环着茶盏,手腕轻轻晃动,盏中茶水淡若琥珀,流光灵动。他道:“这家铺子,原先就是这位曹将军的祖产。”

    乔笙想起月前来宝灯街时,曾好奇过这家铺子的曹掌柜为何将铺子转卖。

    毕竟儿时来京都,曹氏灯盏铺亦是门庭若市,与南宫家不相上下。

    这样的灯盏世家一夕没落,必然是有些缘故在里头的。

    唐阮继续道:“曹家也是做灯盏生意,只是后来南宫家势大,曹老先生生性耿直。都说‘过刚易折’,曹家又无人入仕,胳膊拗不过大腿,必然首当其冲。”

    “曹老爷子故去后,南宫家愈发肆无忌惮。曹家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连一家人糊口的钱都挣不出。”

    “若非如此,曹兴也不必堵上性命混军营。”

    说到此处,唐阮的目光久久凝落在西墙挂着的长条卷轴上,眸中似有星火闪动。

    卷轴上书:仰道之精益,俯民之艰辛。

    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这是乔笙所书,一改往日的清秀灵动,字字力透纸背。仿佛要用这短悍十字,书尽制灯者的毕生所求。

    昔日曹老爷子想来亦是守有此心,制灯精湛,却从不擅自抬价,甚至科举期间,还会无偿救济寒门士子的火烛。

    可最后,都说“好人有好报”,若家族没落叫好报,基业被毁叫好报,子孙挣扎求生叫好报,那这好报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见唐阮盯着卷轴出神,神情愤愤,乔笙接过他手里凉掉的茶水,令他回神,又接着他的话说道:“所以你就出手相助,把店铺盘下来了?”

    同经生死的兄弟家有难,以唐阮古道热肠的性子,不可能不帮忙。

    不料,唐阮否认道:“姐姐这句话,说对了一半。”

    “我确实是出手相助,可这铺子,是他给我的谢礼,分文未取。”

    乔笙倒掉凉茶,重又斟一盏递过去,好奇道:“这是何意?”

    唐阮神色一僵,不自在似地轻咳一声。

    “姐姐可还记得坊间有关我的……传闻?”

    “嗯。你是指哪一条?”

    他倏地红了脸:“就……一夜……”

    一夜狎十妓。

    那时唐阮开府建牙不久,曹兴携夫人上门道贺,夜里一同吃酒赏月。

    自大婚以来,曹夫人若即若离。虽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亦是佳话。可曹兴就是不满意。

    他总觉得曹夫人心里头压根没有自己。偏他脸皮薄,任凭战场上杀伐果断,但于情之一字,却优柔含糊得很。

    不好意思问。

    于是就想了个馊主意。

    当晚趁着喝醉,派人去芳花楼点了十名美妓。想着制造一场寻欢作乐的假象,激一激曹夫人。

    若她撒着泼来闹,就证明心里头有自己的夫君,曹兴就打蛇随棍上,从此你侬我侬,夫妻恩爱。

    可惜,曹夫人一夜安眠。第二日知道了也只说了句:“随他去,别闹出人命来就成。”

    曹兴如坠冰窟。

    可他也不想就此破罐子破摔,毁了自己在曹夫人心中的“纯良形象”。反正派去芳花楼的是唐国公府的小厮,他就一股脑儿地全推到了唐阮的头上。

    一夜狎十妓,就这么越传越离谱。

    唐阮苦笑道:“我那晚根本不在府上,也就是不忍心拆穿他。不过人家曹夫人精着呢,我看是没相信他扯的鬼话。”

    乔笙从来都觉得这句话是无稽之谈,自然相信,便道:“所以他就把祖产的铺子送你当谢礼了?”

    这么一听,曹兴这人还当真是个活宝。

    “不是吃酒么?阿阮莫非是吃醉了自己跑出去玩儿了?”

    唐阮眉梢一挑,“姐姐忘了,传闻还有后半句。”

    醉杀老阁臣。

    ***

    那晚,璧月初晴,黛云远淡。[1]

    曹兴烂醉如泥,唐阮第一次碰酒,未料自己酒量浅薄,一时酒气上头,趁人不注意,提了长剑翻墙出府。

    疏落落的月光铺满长街,少年虽是神智全无,目色却清亮如泉水。如果忽略眼底渐浓的恨意的话,那会是世间最澄澈之物。

    他步履坚定,除却面露潮红,根本看不出是一醉酒之人。

    索命幽魂般,直奔陈府而去。

    刚巧,在陈府朱门前撞上了宴饮晚归的陈阁老。

    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拂开门帘。车中人须发花白,本该昏花的老眼却依然炯炯有神,闪耀着贪婪的光芒。

    见是唐阮,他细眼一眯,不屑道:“唐国公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夏夜燥热,却忽而因着那把出鞘的雪亮铁剑,骤然阴冷如冬。

    “杀人。”

    “偿命。”

    手起剑挥。

    小打小闹的高宅护卫,怎敌得过从尸山血海里厮杀出来的唐阮。

    转眼间,尸横遍地。

    平日里,下车都需踩黄金凳的陈阁老,此刻,脑袋骨碌骨碌滚出车厢,啪嗒一声,仰面摔在了地上。

    那双刻薄贪婪的小细眼甚至还没来得及撑圆。

    生与死,只隔了弹指一挥间。

    唐阮提剑,入了陈府,倒插府门。

    等到巡城兵闻声赶到时,整个陈府,已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陈阁老年过八旬,膝下养有七子,最小的也早已成家。

    除却早已亡故的长子、二子与五子,其余四子,连同他们的妻妾子女,以及陈阁老这些年豢养的妾室通房,唐阮一个也没放过,均是一剑毙命。

    事后,李乾烨问他,“可悔?”

    他道:“这些人,享了该享的福,自然该偿造下的孽。哪儿有只同甘不共苦的道理?”

    李乾烨罚了他五十板子。

    这五十板子,是实实在在的五十大板,而非挠痒痒似的小板。

    杖刑结束后,他在床上趴了月余才能下地。

    可不知怎么传的,就有人道:“五十大板不痛不痒,官家竟如此偏袒这个毛头小子!”

    虽是骂他,但陈阁老到底为害多年,朝中不少人早巴不得阎王收了他去。

    唐阮胡闹的这一番,也是实打实地闹在他们心巴上了。再加上李乾烨的有意袒护,也就没人继续抓着不放。

    所有人都以为李乾烨是器重这位少年武将,才多有包容。唐阮却不这么想,李乾烨对他,除了有兄长的疼爱,更多的,是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至到那次年夜饭,他无意中听见了李乾烨的醉后之语,才晓得,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以为”而已。

    ***

    品茗轩中,茶香氤氲。

    盏中淡茶,唐阮一饮而尽。

    “姐姐,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乔笙点头。

    第一次见面,贪官污吏扣了她的货,最后还是唐阮出手夺了回来。

    唐阮一笑,罕见地带了些悲戚在里头,“我唐家虽不富足,但靠着些瓷器生意,也能顺遂度日。可偏偏佞臣当道,上下串通。阿爷有次送货,也是货物悉数被扣,阿爷不过多说了几句话,就被他们活活打死。”

    大概是当年他没能救得了阿爷,所以后来,才会毫不犹豫地帮了素昧平生的乔笙。

    “这还不够,他们带人屠了唐家满门,我与阿娘躲于密室这才逃过一劫。最后,官府竟草草以贼盗偷窃杀人结案。”

    “后来到了京都我才查到,扣货、屠门,都是那位高高在上的陈阁老指使人干的。”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爱妾,当年想嫁我阿爷的心愿不得遂罢了。”

    可惜,他没能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早在他之前,有更美的女人替代了她的位置。

    对于一个索然无趣又毫无价值的女人,不过因为一次侍候不周,就被陈阁老当做了花泥。

    见乔笙目露忧色,唐阮绽出一个宽慰的笑来,“我说这些可不是想让姐姐伤心的,何况这么些年过去,我早就伤心够了,现在嘛……亲手报了仇,也算是了无遗憾了。”

    嘴上说着了无遗憾,可乔笙知道,唐阮心里最大的遗憾,是无法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她又何尝不是。

    这样一看,他们真的很像。

    唐阮把话题扯了回去:“刚刚说到曹夫人的喜好,姐姐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乔笙知他不欲多谈过往之事,便顺着他道:“曹夫人是从一开始就对云麾将军无意吗?”

    “嗯……”唐阮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瞧着不像。新婚那几日,两人蜜里调油也称得上,走到哪儿,手拉得可紧了。可后来不知道怎得,曹夫人就开始冷淡起来,走到哪儿都规规矩矩的,看上去客气了不少。”

    “那你可知是何缘故?”

    “姐姐,别说我,曹兴还一头雾水呢。”

    乔笙眉头一皱,旋即又舒展开。她忽地想起,那日在宝灯街,买下南宫铺子里“博君一笑”的贵夫人,也姓曹。

    心中便有了成算。

    这时,门外传来袁驰的声音。果如乔笙所料,今日来砸场子的那几位,都是混草堂的人。

    至于受谁指使,郇贸还是南宫炽,对乔笙而言都一样,总归是见不得乔氏灯盏铺子生意红火罢了。

    唐阮把玩着空茶盏,笑问:“姐姐觉得今日南宫珞所言是真是假?”

    亲闺女主动划清界限,任谁和觉得可疑。

    就怕南宫珞是帮南宫炽混淆视听、放松警惕来了。

    乔笙眸光清亮,烈日金光透过窗扇洒在身上,灿然生辉。

    她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有一句话,她没说错。”

    唐阮心有灵犀:“南宫炽,是条疯狗。”

    所以,想让他咬人,就需得先将他逼疯。

    室内无声,落针可闻。

    突然,楼下有女孩儿慌乱喊道:“阿笙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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