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勤政殿出来时已近午膳时分,唐阮催马回府,见乔笙还未归,就扯下素日用以遮面的披风,换了身不起眼的宝蓝色便服。

    一眼瞧上去,就是位富贵闲散的小公子,绝不会有人把他与狠厉诡谲的唐国公联系在一起。

    刚到铺子,尚在拴马,就见李诺扎在人堆里头,被两个肥婆娘严严实实挡在外圈,嘴里嚷嚷着:“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好歹给我留一盏啊……”

    唐阮扫视一圈不见乔笙,便毫不留情地把李诺从人堆里头拔了出来。

    “谁拉……啊啊啊——你终于来啦阮兄!”见是唐阮,李诺心里头痛失滚灯的不快一扫而尽。

    “阿笙呢?”

    “正要跟你说呢!南宫家那只狐狸精来了,”李诺朝着三楼挤眉弄眼,“上头说话呢。瞧着来者不善!”

    皇帝不急太监急,唐阮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上去的意思。李诺一扇打在掌心:“哎呀,你就不打算上去帮嫂嫂应付应付!?”

    “应付什么?”嘴上毫不在意,可唐阮的目光一直锁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没瞧见人家关着房门么?”

    “关着门怎么了?”

    “关着门,就说明人家不想叫你知道在谈些什么。非礼勿听[1]懂不懂?”

    “以前也没见你这般君子。”李诺不以为然,“哎哎哎,不是说不上去吗,你往楼上跑什么呀?”

    李诺的声音淹没在一片抢灯抢烛的嘈杂之中。

    而唐阮,已经一跃十阶台,飞奔上了三楼。

    刚刚,他在一片喧嚷之中,听见了品茗轩里传来的一声闷响。

    品茗轩的房门是从里头反锁的。

    唐阮急急拍了两下门板,连个“谁在门外”的回声都没听到。

    怕是出事了。

    他提脚要去踹门,还未动作,门却从里开了。

    唐阮比乔笙高出了小半个头,乔笙扶着门扇,眼眶微红,仰头看着他。

    似有泪光在眸中流转,但这几滴美人泪就如乔笙此刻急欲宣泄的情绪,都叫她一点一点,强行锁入了心底。

    “姐姐,可伤着了?”

    乔笙垂眸,摇了摇头。

    方才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心绪,却不知为何,在看见唐阮急慌慌出现在面前时,捂也捂不住,一股脑儿地重新翻腾上来,直逼得泪花儿打转。

    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一闪而过。

    把脑袋埋进面前这人的胸膛里,抱住他,痛哭一场。

    乔笙到底还是抑制住了这莫名的冲动。

    一回想起阿娘死前的惨状,她的喉咙就叫酸涩堵得满满的。

    可是唐阮机敏,她不敢说话。

    一说话,她就要哽咽到溃不成声。如此一来,唐阮刨根问底,就什么都瞒不住了。

    南宫珞晃晃悠悠直起身子,屈指轻点唇角的血珠。她瞧了一眼指尖的丹红,轻笑一声,道:“唐国公不必担忧,能安然无恙逃到京都,尊夫人怎么都是个有本事的。”

    看见南宫珞右颊的手指印,唐阮一怔,旋即笑道:“姐姐打得好。”

    他垂眸看着乔笙,眼中爱意汹涌。

    乔笙平视着南宫珞,不曾看见少年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意。

    南宫珞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二人身上。

    只觉得,这一幕,很扎眼。

    她几乎是立刻将目光移到了楼下熙攘的人群上。

    “唐国公放心,现在就是给臣女十个胆子,臣女也不敢再伤国公夫人分毫了。”

    也不似先前口吻嘲讽,隐隐约约竟含了几分落寞在里头。

    却也不知在落寞什么。

    “臣女自小就被过继给了姑姑,所以二位与南宫炽如何斗,是斗得你死我活还是两败俱伤,与臣女都毫无关系。”

    “所以二位与其防臣女,不如防着南宫炽那条疯狗。疯狗咬起人来,可都是不管不顾的。”

    骂自己亲爹是疯狗,还大逆不道地直呼其名讳。如此疯癫的南宫珞,乔笙还是第一次见。

    乔笙侧目看了一眼唐阮,两人俱是满目疑惑。

    坊间传闻里,不都道南宫炽爱女如命么?

    儿时和南宫珞在一起的时候,乔笙清清楚楚记得,南宫珞十句话里八句都与南宫炽有关。

    什么“阿爷下朝给我买了糖人儿!”、“阿笙妹妹你瞧,这是阿爷握着我的手教我写的字!”、“城西那家成衣铺子上了新锦缎,阿爷昨日命人带我去裁了两件新衣裳!”……

    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南宫珞当时瞧上去却欢天喜地得像过年似的。

    可现在南宫珞却堂而皇之地骂南宫炽“疯狗”。

    这些年,这父女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唐阮也拿不准南宫珞是真心还是假意,只道:“最好如此。”

    南宫珞看向唐阮,秀眉轻挑,“国公爷与臣女说话别跟仇敌似的。话说国公爷也该备份贺礼,好生谢谢臣女才是。若不是臣女抢了周郎做夫君,国公爷又怎能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呢?”

    少年心思被人点了个正着,目光慌乱一瞬,低眉看了眼乔笙。

    乔笙波澜不兴。一丝惊讶也无。

    见乔笙压根没把南宫珞的话当真,唐阮心里说不上是庆幸更多一点,还是失落更多一点。

    南宫珞依然坚持“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观点,临走,还不忘继续挑拨道:“这些日子,臣女那不成器的妹妹为着国公爷大婚的事被关在家里,正闹绝食呢,谁劝也不管用。国公爷既然与妹妹曾两情相悦,还请得空去劝劝,好歹也是条人命。”

    “话说完了,臣女这便告辞。”

    刚要越过唐阮下楼,一条黝黑发亮的马鞭就横在了身前。

    “你妹妹寻死觅活,与本国公何干?”

    乔笙还听着,唐阮觉得这事有必要说清楚。要是再如往常一般懒得搭理,岂不当他默认了?

    “当年误会,本国公当时就已解释清楚,此后亦是多次劝解,行止也并无半点逾矩之处。怎么说也是仁至义尽了吧?”

    “如今,死缠烂打是令妹,绝食相逼也是令妹。若你非要说‘一切皆因本国公而起’,那么本国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日后令妹上街看中了哪样首饰,不必付银子,只需绝食几日,店家就要乖乖把首饰送上南宫府呢?是不是可以说,要怪就怪店家,摆那么漂亮的首饰出来做什么?白白害了一条性命。”

    “你说,这店家,冤不冤?”

    南宫珞才不在意他辩解的东西,感情这玩意,只要扎下一根刺,多么善于雄辩的人也无法轻轻松松将它拔.出来。

    她歪曲事实道:“国公爷这般说,可真叫人伤心。”

    眼波流转,南宫珞意味深长地看了乔笙一眼。

    好似在说:瞧,他今日如何对南宫瑶,明日便如何对你。

    唐阮读懂了她的以目示意,上前一步,横在乔笙面前,挡住了南宫珞的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一挡,刚巧能看到楼下情形。

    人群熙攘嘈杂,故而显得孤零零站在门前的那人格外形单影只。

    男子温其如玉,正微仰着,望向三楼的品茗轩。

    乌泱泱的布衣之中,那身青色白鹇官服格外显眼。

    唐阮下巴一扬,对南宫珞道:“喏,你那好夫君来了。”

    听是周琼,南宫珞立马换了副小女儿家的娇态,以袖遮面,趋步下楼,一头扎进周琼怀中。

    “周郎!”

    周琼下意识环住她微颤的双肩,目光依然紧盯着三楼重叠在一处的一双人影。

    慢慢地,一个娇小的倩影剥离出来。

    纵然早知国公夫人就是乔笙,可真到此刻,他笃定,若是唐阮站在面前,他能不假思索地一拳头挥过去。

    怀里弱弱传来娇嗔:“周郎,咱们回家吧。”

    周琼回过神来,整理一下表情,低头看着南宫珞,温柔地应了一声。

    两人并肩而出,当真是璧人一对。

    若周琼没有回头又看了乔笙一眼的话。

    楼上,乔笙转身回屋,还是坐在左手边的黄花梨圈椅上,重新换了一只茶盏,给唐阮斟了杯茶。

    唐阮不愿坐南宫珞的坐过的椅子,就又拖了一把官帽椅过来换了坐下,这才问道:“姐姐可是有心事?”

    “没有。”

    “可姐姐眼睛红了。”

    “昨夜睡得晚,早起就眼睛发涩,想来是这个缘故,睡一觉就好了。”

    乔笙不欲多说,便转了话题道:“官家一早把你叫去,可是郭府的案子棘手?”

    问完,才觉得这个问题有些不妥,便补充道:“若是不方便,你可以不用回答。”

    唐阮道:“方便,我说了,从今往后什么也不会瞒着姐姐。只是从郭府搜出来的东西我放府里了,等回府再跟姐姐详谈。”

    乔笙点点头,又问:“那我向你打听个事。”

    唐阮笑嘻嘻道:“乔娘子可算是问对人了,小的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他又在插科打诨,乔笙眉眼一软,心里松快了不少。

    “阿阮可知,这京中的贵夫人,以谁为尊?或者说,谁的喜好对其他夫人的影响最大?”

    唐阮想都不想便道:“必是云麾将军曹兴之妻,曹夫人。”

    乔笙道:“那你可知,她最爱的是什么?”

    唐阮一本正经道:“这位曹夫人,除了她夫君,什么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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