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氏灯盏铺盘下了整座三层木楼。

    一楼朴实无华,卖的尽是些小灯小盏,精致可爱,价钱也便宜,一到五十文不等。

    二楼豪奢大气、展架林立。纱灯、花灯、琉璃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价格自然也很美丽。

    这里头,最便宜的也要十两白银,若是那盏以红木为骨架、彩琉璃作灯壁的秋景宫灯,一盏便要千两银。

    乔笙与南宫珞顺着“之”字形楼梯,一前一后,来到了三楼。

    三楼是雅室,会客之用。

    推开“品茗轩”的雕花木门,乔笙侧身一笑,不冷不热道:“不知南宫家主今日前来捧场,糕点果盘都没备下,只有粗茶几盏,怠慢了。”

    南宫珞染了朱红口脂的薄唇微挑,心情似乎很是不错,至少她的脸上一丝一毫的不满都不曾显露出来。

    “无妨,本家主是过来叙旧的,又不是来喝茶的。”

    说罢,银红石榴裙摆施施然扫过门槛,纤腰曼扭着打量了一圈。

    两道珠帘将房间隔成三块,桌椅柜案皆以黄花梨木为材,不饰金银珠玉,就连桌上摆着的茶壶杯盏都是红泥制成。

    古朴低调,却又不失端庄大气。

    南宫珞随口赞了句:“不错,阿笙妹妹的喜好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她故意拖长尾音,凝睇着乔笙波澜不惊的素净脸蛋,良久,破唇而笑,娇艳如花。

    “怎么,十几年不见,阿笙妹妹就没什么话想跟阿珞姐姐说吗?”她忽而捂着胸口,眉尖微蹙,假惺惺道:“好歹也曾做过几年朋友,你还真是让人伤心啊……”

    乔笙关上门,隔绝了一楼的喧闹,摇头轻笑,心道南宫珞也是十年如一日地喜欢唱独角戏。

    便如儿时一般,任凭南宫珞东南西北地乱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径直绕过南宫珞往左手边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了。

    被人无视,还是被素来好脾气的乔笙如此彻底地无视。顺风顺水了这么些年,这种被人无视的愤感与无力感,几乎要把南宫珞精心画就的妆面扯碎。

    乔笙淡淡瞥了南宫珞一眼,就见她嘴角一抽一抽的,似是有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又说不出口。

    表情也古怪的很,明明心里头气得要命,可面上还要维持着骄傲的笑,笑得不伦不类。

    如此压抑情绪的南宫珞,乔笙还是头一次见。若此情此景换了儿时的南宫珞,早就尖着嗓子嚷起来了。

    一晃十余年,她们都变了,又好似都没变。

    乔笙打算给她个台阶下,便冲她弯了弯眉眼:“南宫娘子乃一家之主,而我不过是一介孤女,仅与娘子在江淮有过一面之缘罢了,如何谈得上‘朋友’二字?”

    其实早在楼下南宫珞叫出那声“阿笙妹妹”时,乔笙就晓得瞒不住了。

    但瞒不住是一回事,装聋作哑又是另一回事。

    旧案已有定论,宣州秦家满门抄斩,幼女秦笙于流放途中暴病而亡,抛尸荒野。

    宣州秦笙早就死了,只要她不认,就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她与宣州秦家有着一丝一毫的关联。

    人证物证都没有,若只凭一张嘴就能轻易给人定罪,那么官家与阿阮也不必费尽心思搜集南宫炽的罪证。

    而且通过江淮一事,乔笙赌定,南宫珞并不想与她鱼死网破。

    相反,还会费尽心思替她隐瞒。

    毕竟在南宫珞心里,是很想堂堂正正赢过当年秦笙,来获得别人认可的。

    提壶斟茶,淡褐色的茶水顺着弯弯的壶嘴流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盈满茶盏。

    镌刻在暗红盏底的三两朵雪白梨花浸在水中,隽逸清雅,不似凡尘俗物。

    茶盏被推至对侧,乔笙侧首对南宫珞道:“南宫家主,坐吧。清茶一盏,聊以待客。”

    见乔笙没半点惊慌失措,南宫珞演得没趣,便收敛起别别扭扭的笑,又是一副冷面妖魅的模样。

    乔笙心道,这才是南宫珞,从小到大,对谁都没个好脸色,脸翻的比书还快。

    南宫珞在对侧坐了,乌髻两侧低垂的红玉珠纹丝不动,她笑睇着乔笙,语气讽刺,“十几年不见,学会撒谎了?”

    “无凭无据,还请南宫家主慎言。”

    南宫珞却是笑了,“这么防我做什么?想叫你死的是官家,又不是我。相反,我还盼着你活呢!你死了,明年的斗灯宴谁和我斗呢?”

    她的心思,果然被乔笙猜准了。只见她高昂着下巴,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赤色的烫金花笺,平放于桌面,推给了乔笙。

    “我今天,是来给你下战书的。”

    “十年前就想与你好好斗一场,原以为要抱憾终身,没想到竟还有一天能再见着你。”她盯着秦笙,突然换了称呼,眸中闪过一丝艳羡,“秦笙啊秦笙,老天爷还真是偏爱你。”

    乔笙不以为然,天底下,就没有谁是可以一辈子顺风顺水。她道:“神佛眼中,众生平等。老天爷自然不会偏爱任何人。我受的苦,你又如何知晓?”

    接过花笺,展开来看,簪花小楷。都道“字如其人”,很难想象妩媚多姿如南宫珞,笔下竟能写出这样娟秀清雅的小字来。

    看完“战书”,乔笙搁置一旁,道:“明年。一决胜负。”

    乔笙又有些好奇南宫珞是如何认出她的。

    南宫珞这人,既然敢说不屑于将乔笙的身世抖露出去,那就一定会言而有信。

    倒不是南宫珞有多么君子,而是乔笙知道,她自尊心极强,断不会做出自相矛盾之事。

    便问:“怎么认出来的?声音?样貌?”

    南宫珞挑起食指,玫瑰红丹寇鲜艳欲滴,愈发衬得玉指纤纤,莹白如雪,已然不是乔笙记忆里,那双长满暗黄粗茧的手了。

    当年南宫珞学艺时,拜于姑姑南宫璃门下。南宫璃为人和善,教授手艺时却严苛至极。

    乔笙曾听阿爷讲过,不论春夏秋冬,地平线上透出第一缕晨光时,南宫珞就要开始练功。

    先是劈竹绑圈制骨架,再是裁纸糊裱练画习字。一年到头,也只有生辰当日能得一天空闲。

    小女儿家的手本就鲜嫩,如何能扛得住这日日磨练?生茧变丑在所难免。

    但眼下看来,南宫珞做了家主后,清闲了不少,再加上保养得当,一双手也慢慢养得纤嫩柔美了。

    玉指轻摇,南宫珞回答了乔笙的问题:“都不是。样貌和声音变化这么大,还指望我过了十二年一眼就认出你?你以为我很在意你么?”

    乔笙:“……”

    “阿笙啊阿笙,你莫非不知道,你……”

    话未说完就叫楼下李诺的一声惊呼打断。

    “啊啊啊——你终于来啦阮兄……”

    南宫珞看了眼雕花木门,下意识摩挲着腕上的白玉镯,正是周琼祖传的那只。她道:“真是不巧,你夫君来了。刚好我也要去官衙接周郎回府用膳,今日就这么着吧。反正大家都在京都,今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阿笙妹妹若是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答案,不妨就来南宫府上找我。”

    “毕竟我与周郎,都希望妹妹能常来走动走动。”

    她将“周郎”二字说得很重,似有炫耀之意。

    说完,鬼魅一笑,推门而去,却在门前停住脚步,头也不回道:“阿笙妹妹,其实你该谢谢我。”

    “谢我帮你除了一个利欲熏心的男人。”

    尾音未消,就听身后传来三个字:“他不是。”

    话语轻柔,却掷地有声。

    这是乔笙今日第二次驳她。

    “成婚近一载,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你的枕边人。”

    南宫珞忽而冷笑一声,侧了半个身子嘲讽地看着乔笙:“你又如何知道,你眼里的周琼不是个戴着面具演戏的人呢?”

    “阿笙,当初你阿娘也自以为很了解你阿爷,可最后呢?她又得了个什么下场?呵,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与别的女人欢.爱,自己却落得个横尸街头的惨淡下——”

    啪!

    南宫珞本是面东而站,可现在,她面朝西,整个人伏在门框上,鬓边红玉珠剧烈摇摆。

    而她的右颊上,泛起了红彤彤的五个指印,嘴角隐隐有鲜血渗出。

    乔笙冷眼看着南宫珞,眼眶微红,隐约闪着泪光。

    她有些哽咽,却还是强压着一口气,努力镇定道:“你再说一个字,就不止一巴掌这么简单了。”

    突如其来的一掌,彻底打懵了南宫珞,她怔怔地用手指拂过脸颊,立刻就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痛直钻心底。

    乔笙这一掌,毫不留情。

    南宫珞斜眼睨着乔笙,“没想到啊,一个连脏话都说不出口的人,竟学会打人了。”

    “阿笙妹妹,听姐姐一句劝,这男人啊,都是内外两张皮。可不论外头这张皮如何变,这心都是黑的。他们做起事来,只想着自己快活,从来不会考虑什么糟糠妻共患难。你可别叫他们外头这张看着光鲜亮丽的皮给骗了!”

    “别看唐阮现在对你一心一意、马首是瞻。可他毕竟是国公爷,权势滔天,想要什么没有?等有一天他烦了腻了,开始左拥右抱、姬妾成群,最后伤心的还是你。”

    “你这么听不得劝,是想要重蹈你阿娘的覆辙吗?”

    听见南宫珞又提起阿娘,乔笙微仰着下巴,努力把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吸了一下鼻子,倔强道:“伤心便伤心。”

    “至少,我还有心。”

    这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有人急急拍门道:“姐姐,你可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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