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之人居于人群正中,嗓子一吼,中气十足,方圆十里地内无不可闻。

    他穿着一身短打,头扎布巾,身材健硕,显然是个庄稼汉,还是个浑身干净,家里舍得叫他穿新衣下地的庄稼汉。

    “坑蒙拐骗”四字一出,围在他周围的人就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起来,说是“窃窃私语”,声音大得乔笙立在十步开外都听得到。

    无非是在“头头是道”地分析她做的这笔买卖是有多么不妥、多么地可疑、多么地诡计多端。

    有些人原已摸出十枚铜钱,打算进铺子瞧瞧“滚灯”为何物。听了这一番话甚觉有理,又不声不响地把铜板揣回怀里去了。

    这还不够,左边又有个干瘦老男人抄着手,歪头歪脑吊着三角眼,阴阳怪气道:“乡亲们,这铺子前头可是唐国公盘下来的,这说租就租了?乔娘子如此美貌,又傍着国公府,万一咱们买了假货,找谁哭诉去?别到时候报官无门,还把自个儿搭进去喽!”

    言外之意,就是在说乔笙与唐国公不清不楚,凭着“美貌”才拿下的铺子,现在就是仗势欺人,想要利用唐国公府的权势狠狠在百姓身上吸一口血!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人又开始了,这一次他们倒不“头头是道”地分析乔笙的那些个“阴谋诡计”,反而一个劲儿地说“都是血汗钱”、“下贱黑心商贾”、“恶人当道”、“估计是个套,就等着咱去钻呐”……

    全是抨击咒骂之语,像是乔笙真的已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而他们就是天底下最公正严明的判官,义不容辞地要为民除害。

    百姓最看重的就是手里的几两银,现在有人想打它们宝贝的主意,那就是与他们为敌。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看乔笙的目光里都带了些敌意,更有人扛着锄头,骂骂咧咧结伴而去。

    但更多的人是选择留下来看热闹。

    铺子头天开张就面临着关门大吉,这样百年不遇的好戏,谁不想看?

    乔笙神色微冷,镇定依旧。

    覃川立在左侧,问道:“夫人,可需属下——”

    “不必。”乔笙从左到右扫了一圈乌泱泱的人群,“砸场子而已,他们若是动手,你们来解决。现在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我来解决。”

    袁驰守在乔笙右侧,拳头捏的咯吱响。

    他实在忍不住了,正巧这时乔笙问了一句:“袁侍卫,都是谁在挑拨,你可看清楚了?”

    “左边一个,后头约莫有六七个。”袁驰愤愤道,“夫人,属下这就去把他们揪出来好生教训一番!”

    “诶!”乔笙忙喊住他,“你教训什么?你现在过去打他们一顿,岂不正说明咱们是恼羞成怒?这铺子还要不要继续开了?”

    袁驰愣住。

    见他听进去了,乔笙继续道:“一会儿等人散了,你与几个弟兄悄悄跟上去,查出受何人指使后速来禀报。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袁驰记下,继续沉着脸守在乔笙一侧。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大家伙儿可都说完了?”乔笙仍是笑着,温柔和煦,不带一丝一毫的攻击,“既然大家伙儿说完了,那我可就要说几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底下人都噤了声,只是神色还有些愤愤。

    乔笙从容不迫道:“咱们就一件一件事来说。”

    “其一,有人怀疑我这火烛是假货。口说无凭,眼见为实。都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位兄台对各位乡亲如此挂怀,生怕诸位叫我一弱女子骗得血本无归。既然如此,不如就将我这火烛按市价买了,再当着众人的面把这些火烛一一燃尽。到时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若是有一支火烛无法点燃,各位乡亲就在此做个见证,我乔笙许诺,以十倍烛价赔付这位兄台。”

    十倍烛价,那便是三两银子一支火烛。若按一千支算,那就是三千两白银。而乔笙摆出来的火烛绝不止一千这个数。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个小老头抱着心喊道:“听乔娘子这话是要把这些火烛都给燃尽喽?诶呦,这……这不是糟蹋东西吗!”

    乔笙温言道:“阿伯,这么些火烛白白烧了我也是心疼。可眼下有人往我这新店泼脏水,我也得自证不是?”

    她又看向众人,目光清澈且坚定,“不仅这些,屋里头还有,加起来得数十箱、上千支火烛。”

    “本是想着新店开张,‘送’大家些火烛,以此扬扬名声,积累点主顾,好叫乡亲们日后多来照顾本店生意。”

    乔笙刻意把“送”字咬得很重。

    “不成想,一片好心却叫人歪曲,红口白牙就想断我铺子生路。比起这数十箱火烛,本店的声名自是更加重要。”

    “只是……”乔笙轻叹一声,面露遗憾,“若最后证实本店清白,我倒是没什么,总归这些火烛是这位兄台付的银子。可我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火烛能‘送’给乡亲们了。”

    接连两次强调了“送”字,逐渐有人听明白了乔笙的意思。

    红烛本就是送的,就算是假货又如何?一盏滚灯不过十文钱,权当买了个小灯好了,价格也不贵。

    可若火烛是真的,那他们每人就能白白拥有五支火烛。按照市价,那就是一两银子。

    这么一想,似乎红烛是不是假货对他们而言一点都不重要。

    无凭无据,只能泛泛而谈。那几人挑唆的鬼话其实静下心来稍稍一想就能想透。可就是因为现在没有时间让人静心去想,百姓才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而乔笙一番话当场就把其中的疑点找了出来,犹如当头棒喝,在场之人无不醒悟过来。

    有人道:“人家乔娘子为了扬名也没什么错,咋就有人这么眼红心热,等不及就来砸场子呢!”

    “就是就是,这些没心肝的烂东西,差点叫俺掉了一两银子!”

    “……”

    风向见转,起初人们指指点点起来还只是以目示意,后头咒骂的人多了,大家也就毫无遮掩,就差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把那几个“煽风点火”的人给淹了。

    见势不对,那几个扮做庄稼汉的人再次质问道:“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买的哪儿有卖的精?你仗着有唐国公撑腰,巧言令色哄骗大家伙儿,殊不知这就是一个圈套。早晚有一天,咱们这些个庄稼人都叫你骗个精光!”

    乔笙不卑不亢,继续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宝灯街所有属于乔氏的灯盏铺,房契上皆是署了我的姓、我的名,与唐国公无半点关系。诸位若还存疑,房契就在店中,一看便知。”

    那人坚持胡搅蛮缠道:“唐国公能无缘无故就把所有铺子都卖给你?你少在这儿骗人了!”

    乔笙冷笑一声,“天底下无缘无故之事多了去了!比如现在,我真是不知这位兄台与我是多大仇多大恨,竟要在我铺子开张当日砸我招牌、断我后路,这岂不是更加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吗?”

    “你……”那人一时语塞。

    火药味渐浓,有理在谁无理在谁,目下已然分明。

    有人对同伴啧叹一声:“这乔娘子看着柔柔弱弱,没想到是块硬骨头。”

    “这乔娘子确实挺与众不同的,瞧着也机灵,想些办法从唐国公手里租下铺子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除了偶有几声交头接耳,场面一度安静下来。

    正僵持着,人群边缘处突然有个锦袍小少年嚷道:“哎呀呀,多大点儿事,大热天的大家伙儿杵在这儿炼油么?”

    “这位大哥,话说做人要地道!你不买,别拦着别人买啊!前头烛价高涨,你们怨声载道。现在乔娘子心善,自掏腰包卖给你们低价火烛,不领情就算了,还在这儿骂人家,你可真难伺候。”

    “还有啊,唐国公这人性情难定。今日觉得铺子好,就统统盘下。等这兴头过了,成了废物一堆,他不想要了,别说买,就算是送那也不无可能。”

    “所以啊,人家乔娘子分明是运道好。我看你们就是嫉妒得发酸,这才跑过来砸场子的。”

    小少年说话毫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骂,任谁心里头不蹭蹭窜火。

    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庄稼汉见说不过,撸起袖子就要动手。小少年身后立即窜出几人护在了他面前,个个儿佩刀,便知是护卫了。

    大约是怕惹事,那几人对视一眼,“愤然离场”。

    袁驰得了乔笙的嘱咐,一直盯着那几人,早就趁人不注意,带上三个侍卫偷偷跟了上去。

    小少年一合手中折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乔娘子要坑蒙拐骗,也没什么好怕的。大家伙儿现在不抢,就别怪我一口气买完,叫你们没得抢!”

    听他的口气,竟像是要买下所有的滚灯。

    所有人这才掏钱袋的掏钱袋,拎布兜的拎布兜,争先恐后地往铺子里挤,生怕晚人一步,抢不到天降的便宜火烛。

    小少年一身杏黄底团花锦衣,乌发攒成一个小髻以金簪束之,未冠,模样不过十五六而已。

    他一步跳上三重台阶,直奔乔笙而去。跑至近前,先是乐呵呵一笑,“哗”得展开折扇,将扇子挡在一侧,悄声对乔笙道:“嫂子好呀!”

    乔笙从未见过李诺,却听过他的声音。再加上这句“嫂子”,也就不难猜出这小少年的身份。

    然而,一句“殿下好啊”还未说出口,就叫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悉数堵在了喉咙里。

    犹如天降惊雷在耳边炸响,和煦温柔的笑意瞬间凝结成冰。

    只听有人在身后说道:“阿笙妹妹,你竟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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