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芙蕖花开,清香满池,摇曳生姿。

    阒静无人的长街上,打更人敲着梆子夜巡报时。声音远远飘进国公府,单嬷嬷提着一盏四角宫灯走在半面廊下,侧首对乔笙道:“夫人,三更天了。赶明儿是铺子开张的大日子,您就早些歇了吧。”

    “不急。”脚下高起两阶台子,乔笙扶了单嬷嬷一把,笑意温柔,“等阿阮回来再睡罢。”

    话音刚落,就听远处有人声飘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不过出去了两个时辰,姐姐就想我想得紧了?”

    歪头一看,橙黄琉璃瓦在月光下流光盈盈。有一人立于屋脊,锦衣夜行。

    见乔笙看过来,他翻身一跃,如风如影,掠过一轮皎洁圆月,双膝微屈就稳稳落了地。

    他一步一步朝着廊下走来,由黑暗走至明亮,月光一点一点勾勒出他精致的眉眼鼻口,美得不可方物。

    乔笙心道,能生出唐阮这样的美人,也不知阮太后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单嬷嬷笑骂道:“你这小祖宗,真真儿是有口福!”

    一排坐凳楣子横在他们之间,唐阮伸臂一撑,轻松翻过来,一眼就瞧见乔笙双手抱着的小食盒,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又凑近了些,一低头,乔笙弯弯的眉眼近在咫尺,“姐姐今晚又做了什么夜宵给我?”

    单嬷嬷见这里用不着她,含笑告退了。

    乔笙继续往歇云殿走,“莲子下来了,趁着新鲜,做了些莲子糕给你吃。”

    “那我可真是有口福。”唐阮略有得意道,“这次可没人跟我抢了。”

    听见他又和周琼较劲,乔笙无奈地笑了笑,道:“是啊,都归你。”

    歇云殿内,玉穗正给乔笙铺着被褥。听见唐阮与乔笙说说笑笑进了屋,她赶忙趋步迎了出去。

    努力学了小一月,再加上悟性高,玉穗走起路来规矩了不少,就仪态而言,与府上做久了的侍女也相差无几。

    若非要挑些毛病出来,那就是她步履轻巧,走起路来腰肢微扭,便在规矩之外多了几分撩人风.骚。或许是芳花楼待久了,习惯难改,但不少侍女都因此暗笑她痴心妄想,妄图勾.引主子。

    玉穗的事,唐阮早与乔笙坦白了,自然不会偏听偏信。

    有一回听见底下人又在闲来无事搬弄是非,乔笙就托单嬷嬷暗中打听一番,发现府中不少人因着玉穗娼.妓的身份明里暗里地排挤她。

    一是怜玉穗身世艰辛,二是怕这个重要人证想不开寻短见,乔笙就跟唐阮商量着调玉穗来歇云殿服侍。

    唐阮当时还玩笑道:“姐姐就不怕她对我别有用心?”

    乔笙毫不担心道:“放心,人家瞧不上你。”

    唐阮追问:“姐姐怎能这般笃定?”

    乔笙笑着把他凑上来的脑袋推回去,“你多大,她多大?我猜,先前若不是在芳花楼生存艰难,她也犯不着去惹你。”

    玉穗今年已二十有八,若在正经年纪成婚,孩子都已成群了。

    乔笙不是没观察过玉穗,也是见她老实本分,并无其他非分念头,这才想把她调到歇云殿来。

    事实证明,乔笙看人极准。

    玉穗干活勤快,脏活累活也不挑,待人也和善。来了歇云殿不过半月,一些年纪小的丫头已经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玉穗姐姐”叫着了。

    眼下,乔笙与唐阮一进门,玉穗就出去传热水给他们盥手。

    唐阮迫不及待打开食盒盖,刚要下手抓,就叫乔笙一把按住,拉去洗手。

    唐国公府的用具除了金就是银或玉,盥手的小盆都是赤金的。

    乔笙见唐阮穿着一身夜行衣对着金盆洗手,乐道:“唐国公金盆洗手,这是打算浪子回头了?”

    唐阮接过乔笙递来的帕子擦干手,挥退服侍的一干侍女,这才道:“要不是为了阿兄,我至于这么憋屈?明明是为民除害,搞得我像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的语气,与三岁小儿受了委屈回家撒娇差不多。乔笙笑着沏了盏茶给他喝:“可一切顺利?没受伤吧?”

    “受伤?”他嗤道,“怎么可能。简直不要太顺利,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斜躺在罗汉榻上,“从偷潜入府到纵火行凶,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用上。啧,这郭府的侍卫简直形同虚设。”

    先前在清水镇,薛清的同窗曾道:国子监的先生郭诚,以看文为名,行受.贿卖官之实。

    殿试在即,既然知道有人舞弊,李乾烨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这事棘手得很。

    且不说郭诚背后之人很有可能是南宫炽,若此案摊到明面上一查到底,郭诚受.贿卖官也不是一年两年。

    十余年加起来,朝中上下不知有多少官员受过他的“恩惠”。到时拔出萝卜带出泥,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就麻烦了。

    唐阮今夜就是受李乾烨所托,去郭府查个虚实,顺带做一出好戏给天下人看。

    打开食盒,里头是六块莲子糕,用模具做成荷花状,朵朵雪白,上头还浇了桂花蜜,色泽诱人。

    乔笙端了银碟放到小炕几上,问道:“官家要的东西你可找着了?”

    “找着了。”一勺下去,糕质细腻,入口即化,令人食指大动。

    唐阮一口气吃了三块,才继续道:“我随便扫了一眼,就让贺丘拿去给阿兄了。”

    “这次的事,确实有点棘手。”

    ***

    昨晚京都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国子监德高望重的郭先生,家里遭了贼。

    贼人烧了老先生最珍爱的藏书阁不说,还把试图抵抗的老先生打晕,扔在火海里不管不顾。

    听说火扑灭后,只剩了一具焦尸和一座木楼架子。

    更可怕的是任凭官府之人如何找,把郭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能找到贼人留下的半点痕迹。

    书香门第横遭灾祸,街头巷尾,人们正谈得起兴。

    突然有个布衣少年飞奔而来,跑得太急,草鞋远远甩飞在身后,他这才停下来折返捡鞋,面色急切,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叔,婶儿!别搁这儿闲聊啦,快去宝灯街瞧瞧吧,去晚了便宜火烛可都叫人抢光啦!”

    ***

    宝灯街,水泄不通。

    中心位置的十字路口处,人头攒动。

    与往日皆是权贵世家不同,今日来的都是些布衣百姓,他们全都挤在南宫家的灯盏门口,却都背对着铺子,面朝它的对角,仰头对着“乔氏灯盏铺”五个龙飞凤舞的金漆大字指指点点。

    “听说了没,掌柜是个女的。”

    “什么掌柜是个女的,人家分明是东家!听人说,唐国公把这条街上的所有铺子都卖给这个小娘子了。”

    “哎呀,你们管女的男的,东家还是掌柜,俺就只知道,这乔氏灯盏铺有便宜火烛卖!”

    “不过这可信吗?十文钱买一盏……什么来着?”

    “滚灯。”

    “对,滚灯。十文钱买一盏滚灯就送三支火烛,光这三支火烛就值三百文了,这……这不是稳赔不赚吗?能有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事?”

    “别是骗人的吧?”

    “是不是骗人,瞧瞧不就知道了?诶,人家乔娘子出来了。”

    铺子开张,西迟刺客尚未落网,唐阮怕他们不死不休,本是想陪着乔笙一道过来,衣裳都换好了,就叫李乾烨一道圣旨召进了宫。

    闫公公亲自来叫的人,可见事态紧急。唐阮推辞不得,就留了袁驰与覃川守着乔笙。

    受唐阮令,乔氏灯盏铺不得与唐国公府沾上半点关系,故而二人并其他十余名侍卫皆身穿玄色便服,刀也未佩,只暗藏了袖箭以防万一。

    乔笙也不例外,她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衣裙,衣摆绣着白梨花,简洁雅致。

    乌发尽数用一条水蓝丝带系在脑后,只在绳结处系了一只梨花玉坠。

    人往乌木匾额下一站,清淡淡如出水芙蓉,不言片语,底下的人就已噤了声,仿佛此时谁多说一个字,就是对眼前这位清新脱俗女子的亵.渎。

    乔笙对着人群淡然一笑,声音亦是轻柔。

    “今日小店开张,各位能前来捧场,小店不胜荣幸。凡入店者,不论是否购买小店灯盏,均送火烛一双。”

    火烛比貌美的小娘子更有吸引力。

    众人的目光越过乔笙往店内看去,只见几个孔武有力的伙计两人一组,正往外抬着半人高的红漆木箱。

    哗哗哗——

    十来只木箱悉数掀盖于店门前,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数不清的红烛。两指粗细,长约一掌。这样好的火烛在市面上,一支就已值三百文。

    有人指着门前架着的木牌问道:“乔娘子,你这木牌上写着‘一盏滚灯十文钱,送火烛三支’,送的也是这样好的火烛?”

    乔笙道:“一模一样。”

    “除此之外,若从本店购买灯盏,日后便可长期从本店购买火烛。像这样的火烛,本店仅卖二百文一支。”

    又有人怀疑道:“二百文一支?你这是商人不挣钱当活菩萨来了。干这种赔钱买卖,别是火烛里头掺了东西,在这儿坑蒙拐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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