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不多时,雨势渐大,顺着琉璃瓦当,连珠成幕。

    一柄油纸伞斜倾,雨落肩头,打湿了锦绣华服。

    乔笙盯了一会儿头顶大片的伞面,复低头侧首,瞥了眼两人间半人宽的距离。

    就是这半人宽的距离,让唐阮淋了雨。可若离得再近些……又似乎过于亲密。

    两相权衡下,乔笙默默移步,将距离缩近至一拳。

    还是唐阮的身体康健更重要些。

    她攀住唐阮的小臂轻轻一推,伞柄立正。

    抬眸,恰好与唐阮含着清浅笑意的桃花眸对上,两人相视一笑。

    乔笙心道,乔七已醒,那么有些话就已不得不提。

    肚里过了几遍稿,才道:“阿阮,乔七是否为西迟国的公主,眼下尚不能确认。所以我想——”

    话未说完,就被唐阮打断:“她是谁并不重要,哪怕是西迟公主,在我大魏的唐国公府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他眼中盛满笑意,继续向前走,“所以,姐姐不必挂怀,想做什么做便是。”

    “别忘了,姐姐背后站着的,是大魏文武双全、聪明机智、无人能敌的唐国公!”

    他俯下身来平视着乔笙,笑意更盛。温柔的桃花眸如蓄满了千年佳酿,清澈,醉人。

    “这世上,除了姐姐,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唐阮炽热的呼吸纠缠过来,乔笙怔然看着他,两手还攀在他的小臂上。

    玉穗与袁驰跟在后头,见状,两人均垂目盯着脚尖。

    玉穗屈臂撞了一下袁驰的胳膊,道:“呆子,看见没,夫妻俩就该打一把伞,就你傻乎乎的,非要再递上去一把伞!”

    袁驰不开窍道:“都怪你拦着我,你没瞧见主子都淋雨了吗?哼,害得我白担一个侍奉不周的罪名!”

    玉穗:“……袁侍卫,三月之期如今还剩俩月,真是难为你了。”

    不知是不是忘了放下来,乔笙仍旧攀着唐阮的小臂,一边走一边思忖。想了片刻,她才明白过唐阮的意思。

    唐阮身怀秘密,唐国公府亦是藏有机密无数。贸然留一名不知底细的女子在府,无异于自寻烦恼。

    而唐阮这么做,多半是瞧出来她有意留乔七在身边,不欲让她为难,也不想让她开口相求,便索性摆出一幅无所不能的模样,叫她安心留乔七在府,不必过多思虑。

    真是……贴心。

    一道暖流流过心间,唇畔浅笑如春风,乔笙侧目柔声道:“谢谢。”

    穿过檐下雨帘,唐阮斜柄收伞,雨珠顺着伞面滚落成线,打湿了原本微潮的方砖。

    唐阮促狭道:“姐姐好没诚意。”

    乔笙:“啊?”

    “我要谢礼。”唐阮捏着下巴想了想,“想吃牛乳糕了。”

    袁驰刚想说:“属下这就吩咐庖厨准备。”胳膊上就叫玉穗扭了一下,瞬间疼得说不出话了。

    留下一句“好说”,乔笙推门进了乔七的客房。唐阮放轻脚步紧随其后,停在外间,目送乔笙推开隔扇门进了里间卧房。

    便听乔七惊喜道:“阿笙姐!”

    弦丝雕花架子床两侧,灯柱高立,铜质的藤蔓缠绕,柱顶有铜花盛放,花心处有红烛垂泪,乔七一手抱着橙黄灯罩,一手摸上铜花,目露惊奇之色。

    乔笙记得她提过,家乡贫苦,没什么漂亮灯盏,所以才打算一路跟着自己上京都,为的就是将来乔氏灯盏铺发达了,她好在家乡开几家分店。

    吱呦一声门响惊动了乔七,见是乔笙,她飞扑入怀。

    乔笙笑着轻拍她微颤的双肩。

    乔七抖的厉害,乔笙以为她仍在害怕先前被掳之事,可瞧她神情,毫无惊扰之色,反而满是欣喜,不知是不是眼花,她似乎在抑制着这久别重逢、显而易见的欣喜。

    以前的乔七,喜怒皆形于色,从未如此压抑过自己的心绪。

    还要再瞧,乔七已抬了手腕,抹泪去了。

    乔笙心道,怎么自己这般多疑了?便只当自己眼花,安慰道:“阿七,先前的事都过去了,是姐姐疏忽,害你受苦。”

    乔七摇头道:“阿笙姐,你这么说可就生分了。”

    “其实我也没受多少苦。刚开始他们绑了我去,在我面前磨刀霍霍,我心想,完啦,肯定活不成了!就想着京都能人异士多,干脆大喊大叫,看能不能引来几个江湖侠士。”

    “结果,嘿,运气不错。刀都挥过来了,就有人从天而降,就这样,”乔七以手为剑,哗哗乱砍,“几下子就把人杀干净了!”

    “阿笙姐,那人戴一张铁面具,竟然是救过我们的那个黑衣人!”

    听到铁面人,乔笙毫不意外,只问:“既是江湖侠士,怎么不放你来找我?”

    乔七气鼓鼓坐到床上,床柱受不住她的怨气,咯吱一响。

    “还江湖侠士?那人就是个疯子!他把我掳去一间破宅子,草都半人高了!”

    “他倒是不缺我衣食,可他是个闷葫芦,几天憋不出一个字,没人陪我说话,憋得我都想和他同归于尽了!”

    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道:“幸亏百密一疏,他没瞧见后头花园里有个狗洞。我这才趁着他外出,溜出来的。”

    “对了阿笙姐,我带回来的那个册子你有没有看到?我见他日日有事没事老是翻那本册子,想着必是个要紧的东西,就顺带偷出来了。”

    乔笙点头,“是个重要物件,亏得阿七机灵,算是帮了姐姐一个大忙。”

    她挨到床边坐下,伸手把乔七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那你可知,他是何时给你下的毒?”

    乔七有些不好意思道:“他一天喂我五顿饭,我一顿都不落,所以……”

    猎物毫不设防,所以想无声无息下个毒,简直易如反掌。

    唐阮就在外间,乔笙心道,听了这番话,唐阮估计早就腹诽:“就你这样,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一想到唐阮不屑的表情,乔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忙整肃神色,道:“阿七,你可记得那院子在哪儿?”

    乔七迟疑片刻,道:“阿笙姐,我头次来京都,路都认不清。要不是听人说宝灯街上乔娘子新开的铺子有便宜火烛卖,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找你。”

    乔笙道:“那么,你可记得那间宅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乔七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啊!有!还不少呢!”

    “宅子里挂了好多风铃,可这些风铃都是簇新的,瞧着像是那个闷葫芦挂上去的。”

    “还有,这间宅子的主人似乎是犯了罪,好多屋子上都贴着封条!可惜年岁太久,瞧不清楚上头的字了。”

    先前陈掌柜也曾说自己听到过风铃声。

    京都内,有风铃的宅院数不胜数,可挂满簇新风铃且封有官府封条的废宅——那可就太好找了!

    可是现在,不用唐阮派人去找,乔笙也已知道,这间宅子在什么地方了。

    烛光漏过指尖,窗外雨声淅沥。乔笙看向窗外,风乱雨丝,错错杂杂,亦如她此刻心绪。

    这个铁面人,究竟是谁?

    乔七还在喋喋不休:“阿笙姐,玉穗姐姐跟我说这里是唐国公府,说你是唐国公夫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是不是唐国公逼你嫁的?”

    乔笙回神,随口道:“不是。”

    “啊?”乔七一脸担忧,“阿笙姐,你可别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长得漂亮的男人最会说漂亮话了,这种男人做夫君可不靠——”

    “谱”字还没说完,就听外间一声重咳。紧接着,有晦若阴云密布的声音传来:“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乔小娘子,棒打鸳鸯是要遭报应的。”

    乔七听得心惊肉跳,乔笙却是暗暗皱眉。

    虽然知道唐阮总爱开些玩笑,这句话多半也是吓唬乔七的,可就是觉得听起来……有点怪?

    不等她想明白哪里怪,就听窗外廊下传来贺丘的声音:“主子,有要事禀报。”

    唐阮在外间道:“姐姐,我先走,你聊完再来找我。”

    滴滴答答的雨声逐渐淹没了远去的脚步声。

    听见那声“姐姐”,乔七觉察出不对劲来,追着乔笙细问。

    这事本也没打算瞒着,乔笙就避重就轻、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她与唐阮的关系。

    听完,乔七抱臂若有所思道:“我阿笙姐生得这般美,唐国公别是真的见色起意,打着姐弟旗号刻意亲近呢吧?”

    似是想通了什么,神色忽而一松,她摆摆手,“罢了罢了,只要对我阿笙姐好,管他是谁。”

    话题突然一转,乔七凑上前来问道:“阿笙姐,你的眼睛生得真好看!我其实早就想问了,能生出你这样的美人儿,你阿娘阿爷是该有多漂亮。”

    乔笙微微讶异,心道若说漂亮眸子,唐阮生得才叫一个好看。若说美人儿,比之唐阮,任谁都要逊色几分。乔七这一番说辞,确实有些言过其实了。

    不过,这或许是因为她还未见过唐阮的缘故。

    乔笙不知乔七为何突然提到自己的眼睛并好奇阿娘的容貌,心中掂量一番,觉得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能聊的禁忌,便实话实说道:“我生得与阿娘并不十分像。阿娘总说我的一双眼,不像她,也不像阿爷。”

    “那……”乔七瞧上去似乎有些紧张,“像谁?”

    乔笙道:“像我舅舅。”

    “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我从未见过他。”

    阿娘是孤女,所以她生来就极少听到阿娘提起过自己的家人。也是那次不经意间说起眼睛,她才知道,她原来还有个舅舅。

    闻言,乔七目中似有泪光闪烁,却因室内光线昏暗,看得不甚分明。

    乔笙起身,拨亮烛火。虽然唐阮不甚在意,可有些事,她还需再确认一遍。

    她道:“阿七,之前你说,你在家行七对吗?”

章节目录

醉千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哇啊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哇啊哦并收藏醉千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