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张号牌发完,木桌上高垒而起的火烛也一齐随着滚灯散入各家各户。从乔氏灯展铺出来,布衣白丁无一不是笑容灿烂。

    随着一楼人群散去,嚷声渐息,隔着屏风,二楼的小茶间格外静谧幽然。

    酸梅浆里浮着碎冰,曹夫人啜饮一小口,丝丝凉意拂去她额前的汗珠与周遭的热,她娇柔一笑,缓道:“你想本夫人替你揽客?”

    乔笙眉眼含笑,没有否认。

    刚到京都时,她便撞见曹夫人在南宫家,以一锭金买下了周琼与南宫珞联手所制、象征夫妻恩爱的冒牌滚灯“博君一笑”。

    后来又听唐阮粗略说了曹大将军成婚以来夫妻二人的相处,尤其在听完“起初瞧着也是如胶似漆,没过几日为了块玉珏吵了一架,两人间就愈发客气了”这句话后,她就笃定,曹夫人心中未必没有这位“盲婚哑嫁”的夫婿。

    若真是如唐阮所说“这位曹夫人什么都爱,就是不爱自己的夫君”,那么又何必花重金买一盏象征夫妻恩爱的灯盏呢?

    摸清这一关窍,就有了后来的鸳鸯灯。

    当初前脚将一双鸳鸯灯赠予刘掌柜,后脚便让唐阮安排小厮去将军府前“闲聊”,内容自然是诸如“乔氏灯盏铺新出了鸳鸯灯”、“寓意夫妻恩爱”、“一人提一盏,羡煞旁人”之类的话。

    果然,曹夫人来了。

    据说曹夫人畏热,在家时便有“入六月白日不出门”的习惯。如今时值六月,雨后太阳一蒸,闷热更甚,而曹夫人不仅来了,还亲自登门,足见重视。

    当曹夫人问出“费尽心思找她来作甚”时,乔笙便已知晓,曹夫人对那些“闲聊”的人起了疑,早派人摸清楚了。

    其实这并不难查,只需到街上稍稍打听,就知道这对鸳鸯灯并没有那么“广为人知”,稍一想,就知是有人刻意为之,而对方明显是想引其去乔氏灯盏铺,背后之人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曹夫人笑着放下酸梅酪,两手叠放于双膝。

    与乔笙指骨分明的纤纤素手不同,曹夫人的一双柔荑养护的极好。

    精心修剪的指甲染着艳红的蔻丹,圆润却不臃肿,美艳却不妖冶,白皙健康,是深闺宅院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的手。

    骨子里,是与生俱来的傲与娇。

    她的神情疏离却不淡漠,轻声道:“乔娘子,你我素昧平生,本夫人凭什么帮你?”

    “不止是帮我。”乔笙道,“是帮你,帮官家,帮大魏,帮天下黎民。甚或是……”她顿了顿,“帮千秋万代,基业不毁,万古长青。”

    日光漏过窗棂照在女子身上,竹簪绾乌发,青竹绕素衣,自是一派恬淡出尘。

    尤其是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不染凡欲,当她注视着你的时候,心底所有的脏污泥垢都仿佛无处遁形,你会感觉到羞愧、羞愤、不耻,会企图追随一片衣角,祈盼神明的垂怜,给予改过自新的机会。

    “出水芙蓉、冰清玉洁”一句瞬间跃入曹夫人脑海。

    她敛去目中悸动,唇角弯起勾弧,“乔娘子,我就是一闺阁女子,既嫁人,便从夫纲,相夫教子,恕我没什么济世情怀,实在对这些朝堂之争提不起兴致。”

    京都谁人不知乔氏灯盏铺明目张胆跟南宫家作对?传闻里,说是乔笙本是江淮商贾,与南宫家有些过节,这才对上的。

    但她宋姝妍是谁?父亲是文臣之首,丈夫是云麾大将军,茶余饭后随便听两耳朵就能知道些朝堂动向。

    聪敏如她,早知南宫炽不容于官家,又听身为唐阮“好兄弟”的曹兴说,唐阮娶妻,姓乔,乔笙的铺子先前又是唐阮名下的,个中关系稍一想就想通了。

    虽是拒绝之言,却毫无离去之意,甚至眉宇间连一丝被算计利用的厌恶都不曾有。

    乔笙不疾不徐,提壶斟茶,今年新下的碧螺春汤色清亮,伴着氤氲热气,汇入冷意缠绕的酸梅酪,又是满满一碗。

    “曹夫人尝尝,我先前尝过,味道不错。”

    儿时夏日贪凉,阿爷怕她饮多了伤胃,有次也是兑了滚烫的碧螺春茶进去,合成温温凉凉的一盏,味道是淡淡的茶香与酸甜的果香,意外的好喝,果饮兑茶,这个习惯她保留至今。

    尝苦药似的,宋姝妍拧着眉头,舌尖略略沾了些汁水,旋即秀眉舒展,又饮了一大口,目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色,“这味道……说不上来,不过确实好喝。”

    恋恋不舍地,一口气下去了小半碗。

    “曹夫人,”乔笙的目光对上曹夫人水灵灵的双眸,人的心思,往往就写在眼中,她坦诚道,“酸梅酪与碧螺春,谁能想到毫不相干的两种汤水,也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艳?既如此,曹夫人又何不尝试着与我一同,正一正这朝堂风气呢?”

    “都道女子不如男,可有些事,女子做的未必不比男儿做的出色,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呢?”

    一片云朵飘过,遮了日光,连同小茶间一道,埋入了阴暗里。曹夫人垂首不语,半晌,才道:“树大根深,乔娘子,别忘了,你要对付的,是南宫炽。一步错,满盘皆输,搞不好就连自己的性命都要搭进去。朝中那么多人都不做,你又何必强出这个头?”

    店里一下子寂静起来,就连街上的喧闹都有些飘渺。就当宋姝妍以为听不到乔笙的回答时,一个声音从对侧传来,温柔却坚定。

    “我也不想当这只出头鸟。”

    “可是,若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罪行昭著者横行过世,心存远志者愤郁而终,这样的世道下,又有谁能明哲保身呢?若连有力与之抗衡者都畏畏缩缩,又何以要求弱者挺身而出、奉献牺牲呢?”

    “曹夫人,每个人立场不同,有所顾虑自在情理之中。这是我决定要做的事、要走的路,不是你的,所以,你可以拒绝我。”

    “但是,若你愿意,乔笙便以商贾之道,与你做一笔交易。”

    青瓷碗里盛着嫣红酸梅酪,宋姝妍凝睇着乔笙,指尖摩挲着碗沿,一圈一圈,犹如她此刻心绪,犹豫不决。

    应下,曹家、宋家,全部站到了南宫家的对立面,南宫炽手段狠辣,决不会有所顾忌。

    可若不应……唯唯诺诺、贪生怕死,这有违阿爷所教的“风骨”二字,是她最不屑之人。

    事关生死,应与不应,赌与不赌,可真是个难题。

    云层破开一点小洞,有金灿日光漏下,照亮一隙风景。

    宋姝妍指尖一顿,端起瓷碗,将酸梅酪与碧螺春一饮而尽。

    美眸潋滟:“乔娘子,谈个条件吧。”

    尾音刚落,风推白云,刹那间,光芒寸寸照亮人间。

    宋姝妍用绣帕沾去嘴角水痕,略一想,便道:“我的条件是,若日后事败,官家清算时,能免去宋、曹两家灾祸。”

    伴君如伴虎,官家之心深不可测,目下对南宫炽有所忌惮,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盟友变敌人,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发生的少吗?不说远的,便是前朝不就发生了一件令朝中之人都心寒无比的“兔死狗烹”之事吗?

    这个条件,非乔笙所能应承。正要去找唐阮,就听屏风后有人说道:“曹夫人,这个条件,好办。”

    那人自屏风后踱步而出,宝蓝锦袍,俊美如画中人,不是唐阮是谁?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时而真挚,时而戏谑,时而爽朗,时而嘲弄,但此刻,他的笑,如旭日,如春风,如暗夜之中的一抹曙光。

    乔笙莫名觉得,他的笑里,有种如获挚友的欣喜。就是那种独行久了,突然有了并肩同行之人的欣喜。

    唐阮在乔笙身侧站定,先是对宋姝妍作揖,宋姝妍怎敢受,忙起身回礼。

    “曹夫人,我的佩剑‘隐锋’是官家所赐,亦做免死金牌之用。今赠予夫人,待会儿便命人取了送至曹府,来日若有大祸,凭此剑,可保性命无虞。”

    此剑是唐阮首征告捷后官家所赐,作用朝中上下皆知。

    这把剑,唐阮宝贝得不得了,日日擦拭,就连睡觉都要悬在床头。宋姝妍听自家夫婿念叨这把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宋姝妍没想到唐阮能把这把剑赠她,愣怔片刻,还是应下了,又从袖袋中取出一张烫金帖子,递给乔笙,道:“下月我夫君生辰设宴,烦请乔娘子为府上布灯。”

    曹府摆宴,来的都是贵客。若能在布灯一事上多些巧思,乔氏灯盏铺自不愁扬名。

    “另外,鸳鸯灯我也要,劳烦乔娘子告知我纱绢尺寸,我要亲自作画!”

    留下帖子,宋姝妍便告辞离去,下楼的功夫,又出了一层薄汗。出了门,斜睨一眼高挂的骄阳,她喊了随从过来,吩咐道:“瞧这天儿热的,你去宝馔街买些酸梅酪,再兑些碧螺春进去,送到校场让将军给底下的兵分了。真是,这么热的天还练兵,我都替人家的爷娘心疼。”

    一边说,一边上了马车。

    目送着宝马雕车驰远,唐阮幽幽道:“这夫妻俩,从早到晚看着彼此,真是哪哪儿都不顺眼。”

    乔笙不以为然:“那可未必。”

    天热送凉饮,曹夫人这是心疼丈夫了。

    她看着手中的请帖,笑道:“其实,曹夫人一早就想好要帮我们了。”

    甚至早早地帮她铺好了后面的路。

    在说出“做交易”三个字时,乔笙已有七成把握能让曹夫人应下。毕竟曹夫人早猜到了她的目的,若是不愿,只需派个下人定下鸳鸯灯就好了,又何必亲自前来?

    只不过,曹夫人虽有意铲除奸邪,但心中羁绊太多,父母亲人,无一不是牵挂。所以,她才会犹豫不决。

    这位曹夫人,真是初见娇气,了解过后,便是一种清醒豁达的可爱。

    两人并袂回店,唐阮凑过来,“姐姐,你好久没给我兑果饮喝了。”

    酸梅酪加碧螺春,在江淮时乔笙经常做给唐阮喝,就连酸梅酪都是用亲手摘的梅子做的。

    她刚想道一句“好说”,就听街上有吵嚷声传来。

    “来人啊!抓逃犯啊!”

章节目录

醉千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哇啊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哇啊哦并收藏醉千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