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好漂酿~”

    乔氏灯盏铺一楼的厅堂里,蒜苗高的女娃娃扎着两根飞翘的羊角辫,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平视着蹲在她身前的唐阮,而她的手里捏着一片梧桐叶,上面刻着一朵小盛放的牡丹花。

    这几日,只要宫中无事,唐阮就衣常服,随手取几片梧桐叶刻些花、鸟、鱼、兽等简单纹样练手。

    有些跟着家中大人来买火烛的小孩儿,大多是贫苦出身,哪儿见过这等细致精美的小玩意?

    唐阮便拿了叶雕逗一逗他们,最后自然是当做礼物,白送。

    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乔笙见他每每笑得比孩童还灿烂,扶额想到:说起“与民同乐”,怕是没人比这位唐国公更深得精髓。

    女娃娃的阿娘就站在一侧,右手拿着三支火烛,左手提着一盏蹴鞠样的滚灯,她们今日是来买滚灯,或者说,是来买火烛的。

    她笑得憨厚,俯下身,逗自家娃道:“五娘,是哥哥漂亮还是这叶雕漂亮啊?”

    这题似乎有些难度,女娃娃看看唐阮又看看手里叶雕上的大牡丹花,纠结的模样把乔笙都快逗笑了。

    若叫大人回答,必然是不假思索的“都漂亮”,可童言无忌,女娃娃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叶雕上,小嘴一瘪,似乎下定了决心。

    “叶雕漂酿~”

    唐阮刚要打趣小丫头一句“哦——哥哥好伤心啊——”,接着就听见软乎乎的小奶音继续道:“是哥哥送五娘的,所以哥哥更漂酿~”

    直到女娃娃的背影消失在了街上的人流中,唐阮的嘴角仍还高高翘着。

    雨后日光浅淡,愈发显得他容貌昳丽。乔笙取过伙计递上来的账簿,转身往楼上走,顺口打趣他道:“高兴傻了?”

    笑意压都压不住,却还嘴硬:“哪有!又不是心上人夸我,哪里值得我高兴这么久?”

    他快步跟上乔笙,抢过账簿抱在怀里,叹道:“就是突然明白了,为何当年阿爷对着我发愁了。”

    乔笙好奇道:“有子如此,你阿爷还发愁?愁什么?”

    “有子如此?”唐阮眼睛一亮,“姐姐是在夸我?”

    乔笙:“……”

    唐阮继续道:“说到愁什么,可能愁我不是个女娘,也可能是愁我太像他。”

    “总之,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恨不得我回炉重造。”

    乔笙:“……”

    起初以为唐阮是想多了,直到有次,亲眼见他用一堆看似很有道理的歪理把大魏官家怼得哑口无言,她才晓得这位唐国公究竟有多么令人头疼。

    难怪当年他的阿爷恨不得把他“回炉重造”。

    品茗轩内,算盘打得噼啪响。

    朱笔在账簿上留下最后一抹红,乔笙道:“不出所料,亏了。”

    唐阮一手托腮,一手飞快转着把镂刻用的小刀,毫不在意道:“多少?”

    “九百二十八两。”

    国公府积压的火烛没两日就送完了,这些日子都是靠着袁驰他们从外地搬运。

    再加上清水镇人力的花销,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流,可进项却只有每日卖出的三百盏“滚灯”,收入不过三两银,杯水车薪。

    “若要收支相抵,还得把二楼的生意做起来才是。”

    二楼的灯盏价高,意在富贵人家。卖出一盏灯的钱,便可抵过数千盏滚灯的收入。

    可她初来乍到,这些个富贵人家又无一不是南宫家的老主顾。

    就算不冲着灯盏,单凭“南宫家”这块说起来倍有面儿的招牌与南宫炽这座靠山,这些在官商两道浸.淫多年的老滑头也对新开的小店不屑一顾。

    想想也是,在家宴饮时,倘若有人问起府上灯盏出自何处,答一句“南宫家主亲制”,总会有人附和一声“原来是玉灯娘子,真是好福气!”

    可若答“乔氏灯盏铺”,多半是要冷场,最好的情况也就是提一句:“那位钱多到下凡济世的活菩萨?”

    活菩萨,不少人都这么暗中称呼她。

    穷苦百姓自然是真心实意,可那些个达官权贵表里不一,满口的仁义道德下,指不定是等着哪日她被南宫炽清扫出京都城呢!

    从前两日的刺杀来看,南宫炽,已经按捺不住了。

    只是目下想从南宫家抢生意,名声短时间是比不过了,只能另想他法。

    乔笙抿一口茶,红唇沾了水珠,给素来清秀的面庞增添了一抹艳色。

    她扫一眼水钟,算算日子,那人也该来了。

    室内,茶香浮动。

    九百多两银子,还是“普济众生”,唐阮丝毫不心疼。

    见乔笙秀眉深折,他隔着方桌从乔笙手里夺过朱笔搁在砚沿。修长骨指顺势轻握柔荑,习武所生的胼胝与制灯所生的薄茧两相厮磨,无端生出一分缱绻。

    乔笙欲抽手,反被握得更紧。

    “赔了就赔了。国公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如果哪日缺了,我就去找阿兄讨。替他办事,合该他来填这个窟窿。”

    听他理直气壮地打起了国库的主意,乔笙蓦地笑了,心想,怕是唐阮儿时也没少让官家头疼。

    自从前几日遇刺,乔笙就仿若有了心事,每次用膳都只用寥寥几口,不过几日的功夫,眸中神采都黯淡了几分。

    唐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乔笙不说,他必然也问不出什么,只能可了劲儿地插科打诨,才见乔笙眉目舒展。

    他早就攒了一肚子话想说,可真到此刻,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想了想,欲言又止。

    乔笙看在眼里,这天底下竟还有唐阮说不出口的事情,又联想到这几日他看自己那似愁非愁、似忧非忧的眼神,便晓得他这是想多了。

    刚要开口问他,就听袁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主子,夫人,曹夫人来了。”

    乔笙反握了唐阮的手,目光炯炯。

    “来了。”

    她起身理了理衣襟,临走,又无意间瞥到唐阮深邃的眸子,似是有些低落,又想起他那欲言又止的话,便想逗逗他:“放心吧,京都富贵者如云,暂时还轮不到你去找官家要银子。”

    说完,又见唐阮的发簪不知何时有些斜了,便帮他扶了一下,“你在这儿喝喝茶或是雕刻些什么,我先下去。”

    大事谈成前,唐阮还是不要露面的好,免得弄巧成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听楼下声音,乔笙已与曹夫人寒暄过了,正往二楼走。

    袁驰守在品茗轩里,时时向唐阮汇报着楼下动静,却见自家主子坐在窗前,呆若木雕。

    又等了片刻,就见唐阮默默摘下发簪,盯着簪头白玉一瞬不瞬。

    袁驰猜是这发簪坏了,道:“主子,这支坏了,需不需要属下换一支?”

    唐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袁侍卫,需不需要本国公帮你换双眼睛?顺带再换个脑子?”

    袁驰:???

    铺子二楼,灯盏华美,琳琅满目。

    曹夫人体态丰满,雪肤花貌,不过上了十来个台阶,便已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旁边的丫鬟不停地打着扇,她还是嚷着热,堆雪似的两腮绯红一片。

    她捂着胸口,指尖绕着绣帕,乔笙随意扫了眼,帕上绣的非是花鸟,而是一对缠.颈.鸳.鸯,愈发印证了心中的猜想。

    尚未入盛夏,铺子里不曾供冰。

    刚至二楼,曹夫人反手抹了一把额上粉汗,“哎呦”一声,目露娇怒道:“乔掌柜,你这银子莫非都撒出去济世了,连缸冰块都买不起了吗?”

    给她打扇的丫鬟吊着眼道:“往日里咱们去南宫家买灯,掌柜的都是把灯盏搬下楼给咱们夫人瞧,何须这样劳累!”

    她们主仆二人立在楼梯口一唱一和,并不曾刻意压声,引得楼下排队买滚灯的百姓纷纷抬头围观。

    一边是当红大将军的夫人,一边是毫无靠山的女掌柜,众人本以为乔笙会连连赔个不是,却听乔笙声不颤、势不弱,不卑不亢道:“夫人若图省力,便去南宫家。若求好灯,就来乔家。”

    丫鬟目光如刀,提声道:“你什么意思?你敢骂咱们夫人懒怠?”

    乔笙笑笑:“不敢。只是无价之宝,谁家不是束之高阁,生怕一个不小心磕着了碰着了,哪儿会放在人来人往之处,又怎会随意搬扛呢?”

    曹夫人喘息稍缓,她的嗓音又软又轻,纵使生气怕也只能是娇嗔。只听她用猫儿似的声音说道:“你是说南宫家无好货?百闻不如一见,乔娘子真是自信。”

    她没再称乔笙为掌柜,而是更亲密了些,称“乔娘子”。

    乔笙注意到了称呼的变化,亦压低了声音道:“若非如此,又怎值得曹夫人另眼相待亲自登门?”

    货架之后,花窗之前,绘有青山远黛的三折屏风隔出一方天地,竹椅竹桌泥炉茶盏,别有一番山林野趣。

    曹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落了座,竹椅咯吱一声响,她的脸又比先前红了些。见乔笙煮水烹茶,她忙伸手拦道:“乔娘子不必忙,天热,我喝不得这些。”

    “是我思虑不周了。”乔笙又喊人去宝馔街买了冰的果饮。

    临窗眺望,能瞧见京都繁华。

    曹夫人自小长在京都,对这繁华街景早已熟视无睹,才没什么闲情逸致赏景浪费功夫。

    她直奔主题:“明人不说暗话,乔娘子费尽心思找我来作甚?”

    乔笙收回目光看向她,丹唇轻启:“曹夫人不是都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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