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后晴天,至正午时分,格外闷热。

    两片薄薄的灯笼皮被乔笙拿在手里,她看得很慢,很仔细,考古似的,每一处细节都不放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她的体质偏寒,又长在南边临海的江淮,京都这点闷热对她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依旧是肤若白瓷,清雅端方。

    唐阮坐在方桌另一侧,慢慢啜饮着单嬷嬷一早冰好的乌梅汤,一手支着下颌凝视着乔笙,目光温柔,并不催促,仿佛哪怕乔笙抱着这张灯笼皮看到天荒地老他也觉得无所谓。

    堂下,地砖生凉。

    徐丙自小就泡在诗书里,早就“心静自然凉”,甚至因着成了“阶下囚”反而觉得有些冷,含胸垂首瑟瑟索索,只求快快问完话还了清白归家。

    会云堂里,只有薛掌柜一人满头大汗,汗珠顺着花白胡须打湿了衣襟领子,衣袖抹过皱巴巴的额头,瞬间湿了一片。

    仿佛跪在钉子上似的,他左动动右挪挪,一会儿直直背,一会儿探探脑袋,袁驰嫌他晃得眼晕,低斥了声:“老实点。”

    听见响动,唐阮这才分出淡淡一瞥给薛掌柜,只一瞬,眸光却如经验老道的猎手发现了猎物,随即不动声色地一闪而过,复又落在了乔笙手里的折子灯上。

    这盏灯的架构,与他珍藏多年的那一盏,极像。

    就见乔笙捏住灯架,稍一用力外拉,叠在一起的两片皮瞬间分离,露出折叠在内的两面,变成了骰子灯的模样。

    只是原先折叠在内的两面无法全然撑开,灯盏向高处拱折,宛如平地而起的丘陵。

    徐丙弱弱道了声:“夫人,这盏灯应该是坏了,捡着的时候就这样,根本拉不平整,倒也还能用,就是……有点丑。”

    灯笼皮上画着的一家三口,四面都绘着画。

    春日放纸鸢,夏日赏碧荷,秋日登高山,冬日品佳茗。

    画的是一年四季,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

    只是年岁久远,且并未用心保存,图画的色彩黯淡了不少,线条也有些模糊,原先精致的工笔画被岁月磋磨成了写意。

    尤其是当中贯穿的折痕,宛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将他们分隔在两岸,一边是她依偎在阿娘怀里,一边是阿爷独自放纸鸢。

    温馨的天伦之乐瞬间破碎。

    乔笙摸着那道折痕失神片刻,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画中人的样貌瞧不出,否则画中女孩儿的眉眼若叫唐阮瞧见了,以他的锐性与敏性,定会瞧出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她并不擅长撒谎,到时一开口,怕就要被识破。

    唐阮会如何处置她她并不在乎,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若是因此自乱了阵脚,或是被南宫炽知晓加以利用,那么接下来的路,怕是难走。

    愣怔间,手里一轻,唐阮拿过折子灯,摆弄两下,反手从脚边翠绿的迎客松盆景上折下小臂长的两条枝子,掰除小枝,薅去绿叶,对着折子灯的阔比划了两下,目测差不多,一放,果然正好。

    可折叠的两面用了“X”型的骨架,撑开后,将树枝支在下段,原先高拱而起的折子灯瞬间展平,搭眼一看,就是个四四方方的骰子灯。

    唐阮打了个响指:“姐姐,我聪明吧?”说着,桃花眸似笑非笑,把乔笙片刻的惊诧收入眼底。

    果然,姐姐也知道,这盏灯,少了两支木条。

    唐阮看向急不可耐的薛掌柜,心道,要是再不问话,真怕他下一刻就被自己的话给憋死了。

    “薛掌柜,世上灯盏无数,相似的不少,赝货也常见,你又是如何笃定,这盏灯,出自通敌叛国的宣州秦家?”

    薛掌柜不带喘气道:“国公爷有所不知,这宣州秦家出事前,那可是赫赫有名的灯盏世家。最风光的那几年,家主秦世卿亲手制的一盏纱灯都能买到百两银!那些年小人过手的灯盏也不少,是不是出自秦家,只看画风与字印,一眼就能看出来!”

    唐阮略看了眼折子灯上的画,果然每一幅上都在不同位置落了字印。

    印泥暗红,如干涸的血,右上角有处小小的空白残缺,边缘参差,形若璀璨星光。

    可以看出,印中字是:璨。

    又是璨。

    “国公爷,”薛掌柜继续解释,“为辨真伪,秦家历代家主都有私印,秦世卿的字印是‘卿’,这‘璨’便是他那独女,也就是秦家下任家主的字印。”

    唐阮看了他一眼,“字印亦可伪造。”

    薛掌柜指了指折子灯,“正因为字印可伪,才在章上敲去一角,以做辨识。”

    一锤子下去,能在玉石印章上敲出怎样的豁口谁也说不准,每一个豁口都是独一无二的,以此作区分,只需记住豁口形状,便知灯盏真假。

    唐阮假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这么说来,这盏灯,确乎出自秦氏幼女之手。某人藏匿此灯多年,看来心怀不轨啊……”

    徐丙主动把自己带入“某人”,吓得语无伦次:“小小小——小人——”

    他紧张得五官皱成一团,尾音甚至带了哭腔,颇给人一种有苦难言、无处申冤的感觉。

    唐阮若有所思地扫了徐丙一眼,这般胆小如鼠的人,若真是窝藏了罪人之物,哪怕不第一时间“毁尸灭迹”,也会深藏箱底三缄其口,又怎会提着针眼大小的胆子“招摇过市”?

    多半是被人当了棋子而不自知。

    再多想一些,怕是不止徐丙,他与乔笙,也不知何时,入了他人精心布置的棋局。

    冷眸凝向跪在地上的薛掌柜,这一幕何其相似,前不久前来哭惨的陈掌柜迄今还住在府上呢!

    眼下又来一个,那位铁面兄弟是有多执着,不厌其烦地排一出又一出好戏来演给他看。

    他回眸看了眼折子灯,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乔笙。他的心上人却没有发现他投来的目光,秀颈微曲,正垂首饮茶。

    她小口小口地啜,刚放下没多久,复又端起来啜饮。

    看着她习惯性的动作,唐阮心下了然,与秦府风铃一样,这只折子灯不知令乔笙想起了什么,眼下是走神了。

    所以,与秦府的风铃一样,这只折子灯,也是铁面人送给乔笙的“礼物”。

    自以为是布局者,此刻,他们却都成为了局中人。

    剑眉轻折,不论战场还是朝中,向来都是他布局谋划,还从未被人当了棋子使唤。

    这种感觉……很不爽。

    也是时候反客为主了。

    冷俊的脸上顷刻间便挂了笑,如冰原初融,陌上花开,语气也亲切了些,“薛掌柜。”

    这一声,自尾椎骨抖起一阵恶寒,直冲薛掌柜的天灵盖。

    “在……”

    唐阮看着他,道:“薛掌柜将国之安危系于心间,今日之举,实乃大义,该赏!”

    “赏赏赏……赏?”薛掌柜懵然,刚开始问话,怎么就开始论功行赏了?

    “至于徐先生……”

    唐阮一顿,徐丙想不出别的证据,听唐阮点他的名儿,心想这是不审就要治罪了?吓得只能哭天喊地地重复说着:“国公爷明鉴,小人真是冤枉,比那窦娥还冤呐……”

    唐阮揉了揉耳朵,“本国公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一个眼神过去,袁驰立刻上前提住徐丙的衣领,“别哭了!再哭治你个冲撞贵人之罪!”

    徐丙立刻噤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低声哽咽。

    唐阮笑道:“此事与徐先生无关,归家便是。”

    徐丙怀疑自己听错了,“无……无关?”

    唐阮肯定道:“是,无关。你可以走了。”

    生怕唐阮反悔,徐丙挣开袁驰的手,往前爬了两步,冲着唐阮“哐哐”磕了两个响头,“国公爷,您就是青天大老爷,天上派下来救苦救难的活神仙,您您您——国公爷英明!”

    袁驰听不下去了,上前拽上胳膊就往外走,“行了行了,国公府可没备你的午膳……”

    直到徐丙的笑声消失在门外,薛掌柜才如梦初醒,“国公爷,这这——这是何意?”

    “他被冤枉了的意思。”唐阮起身,顺便扶起乔笙,“怎么,你对本国公的决定有何异议?”

    虽是问句,却不容置疑。

    薛掌柜卡了卡,才违心道:“没——小人不敢。”

    “既没有,那么本国公就去与夫人用膳了,薛掌柜请自便。”他牵了乔笙往外走,“姐姐你饿不饿?我快饿瘪了……”

    两人穿过游廊往布膳的花厅走。

    方才在会云堂,乔笙一直在想这只折子灯可能为谁所有,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两拨人。

    当年阿爷死于醉春楼,正是黄昏,极有可能将折子灯带在身边,所以其中一拨人自然是杀害阿爷与南宫璃的凶手。

    而另一拨人,便是阿爷当年入京所带的随侍。家中生了叛贼,也不是不可能。

    可不论哪一拨人,她都毫无头绪,想查都无从下手。

    就很心烦意乱。

    审讯之事非她所长,又见唐阮处理起来游刃有余,便只留了一耳朵听着,从会云堂出来才问他:“你放那二人归家,可是为了引出铁面人?”

    唐阮还牵着她,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依旧如往日般柔中带笑,可乔笙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铁面兄弟这次,大概有两个目的。一是折子灯,二是徐丙当年缺考真相。且这两者间必然是有关联。”他唇角一勾,仿若满肚子坏水的顽劣少年,颇有些“不怀好意”道,“嘿,我就偏不如他的意。姐姐等着瞧,不出一日,他必然会来找我。”

    他说的胸有成竹,乔笙便不再多言,抬步进了花厅,由侍女服侍着盥手。

    唐阮凝睇着她的背影,眼前之景逐渐模糊,恍惚间,茅屋瓦舍下,秋风怒号、暴雨倾盆,屋里的水越涨越高,暗夜之中,也是这样一个背影,护在他的身前,手提一盏折子灯,明明自己怕得要命,还故作镇定地安慰他:“弟弟不怕,看到灯火,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他找了她许多年。

    没想到,她近在眼前。

    可是,她却是宣州秦家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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