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似雪,夜凉如水,白日的闷热如雾退散。

    镂雕室内,烛火明亮。没有娇花,亦没有熏香,只有打了整墙的七星斗橱、宽大厚重的红木桌案,简简单单、朴朴素素、冷冷清清。

    很难想象,在外人眼中“奢华淫逸”的唐国公,屋内陈设竟如此简单。

    唐阮斜靠椅中,折臂屈指抵着太阳穴。往日里他来镂雕室都是做些叶雕静心或是打发时间。可今日,手中刻刀换成了卷宗,罕见地神色端凝。

    覃川恭敬立在桌案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主子今夜情绪不对。

    要知道,主子盯着的那页卷宗,半个时辰前就在看了!他还从未见过主子何时对一件事如此上过心。

    往日里的唐国公总是一副散漫无羁的模样,哪怕敌军压阵、敌将骂战,他也能懒懒散散地挽着剑花玩,最后以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挑衅道一句:“骂完了?完了就开打,别耽误本帅回营休憩。”

    高兴是高兴、讨厌是讨厌、不耐烦是不耐烦,脸上写的明明白白,何曾如今夜般,喜怒哀乐轮番上阵,满脸纠结。他都犹豫着要不要传个太医来府上瞧瞧,别叫主子硬生生憋出什么毛病。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唐阮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点哑,与平日里的爽朗飞扬或讥诮嘲弄截然不同。

    “你继续去查,宣州秦家家主秦世卿的夫人,祖籍何处,有何亲人。记着,查的隐秘些,别叫任何人知道。”他顿了顿,又道,“包括官家。”

    竟是连官家也瞒着。

    前些日子,从秦府回来,覃川奉命去大理寺取了十二年前秦陆两家通敌叛国的卷宗,并未细看。

    听唐阮语气沉肃,知事关重大,他郑重干脆地叉手道了声:“是。”

    又道:“宝灯街薛掌柜家与莲花巷徐丙家属下已安排妥当,日夜都有人守着,主子放心便是。”

    不怕人跑,就怕南宫炽趁机斩草除根。

    覃川告退后,室内安静下来。

    烛火不语,静夜无声,卷宗纸页昏黄。烛光打在年轻人的身上,一张美人面半明半暗,长指按上卷宗,顺着竖写的字,一一拂过。

    然后,停住。

    秀美的指尖下,写着一个“乔”字。

    往上看,这一列所书为:罪人秦氏,名世卿,有一女,名笙,夫人乔氏,原籍不详。

    聪敏如他,略一想,便猜到了乔笙是换了阿娘的姓氏。

    他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

    不觉呢喃出声:“大魏昭景二十三年十月,秦世卿于京都为歹徒所杀,已死。夫人乔氏亦为车马碾毙,已死。同月,于京都逮捕逃犯秦氏女,同年十二月,秦氏女染恶疾毙于流放途中。秦氏株连九族,族中成人者尽斩首与菜市口,以儆效尤。孩童流放岭南,世代为奴为婢,永不得出。本案至此了结。”

    “同月,于京都逮捕逃犯秦氏女……”剑眉深折,他把这句话,重复念了多遍。

    同月,那就是十二年前,大魏昭景二十三年十月……

    时光倏尔倒流。

    大魏昭景二十三年十月,他与阿娘刚到阮府不久。有天傍晚,舅舅问他想不想看一看京都的夜景。小厮蒙住他的双眼,说要带他去凌霄阁俯视京都繁华,蒙上眼才有惊喜之感。

    阿爷死后,阿娘被骗,他虽小,却也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乘上马车后,他一路试探,发现此行根本不是去看什么夜景。

    他的亲舅舅,要杀了他。

    因为他的存在,是阿娘与人苟.合的铁证,是阿娘成为太后的阻拦。

    他的身份一旦暴露,会使得皇家颜面尽失、阮府遭祸,而阮府上下本该唾手可得的富贵权势都会因他而付之东流。

    家族利益面前,亲缘又算个什么东西?!

    马车疾驰,眼看就要出城。

    他趁小厮不备,跳车逃了。

    阮府他不敢回,藏匿躲避时,遇到了被地痞流氓堵在窄巷里的乔笙。

    女孩儿小小一只,瞧着与他差不多的年纪,比他稍微高一点,霜色裙衫上沾了血与灰泥,小脸脏兮兮的,发髻松乱,一双眸子水灵灵,不见惊慌,他反倒从中读出了一丝“同归于尽”的味道。

    现在想来,乔笙当日大概是亲眼目睹了爷娘惨死的景象,素来温柔的人,才会在那等情形下,宛若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露出死都不怕的神色。

    他来了兴致。

    正好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撒。

    扑上去,想英雄救美。

    结果,年幼力小,那几个地痞流氓倒也不是什么壮汉,但胜在身高与人数。

    没几下,他就落了下风,叫人按在地上打,都这样了,还嗷嗷叫着不甘示弱。

    他想了想先前看的话本,里头救人的英雄怎么说来着?他想起一句:“你快跑,别管我!”

    还没等他喊出口,身上突然一轻,耳边响起哭爹喊娘的声音,那叫一个惨。

    他看过去,就见其中一个正抱着下巴满地找牙,回头看,女孩儿手里,弹弓犹颤。

    他赞道:“好准头!”

    忆到此处,唐阮才想起,那日秦府前的刺杀中,他为何会觉得乔笙打弹弓的动作眼熟。

    原来,早就见过了。

    另一人扑来,被打中了腿。再一人,中了腰。他看得拍手叫好,女孩儿却突然不打了。

    只听她哑声道:“我……没弹珠了……”

    她没了弹珠,对方却拔出了刀。

    他打不过,又被压制。眼看刀尖即将刺入咽喉,就见女孩儿疯了似的,巷子里摆了不少杂物,她也不拘抓到什么,只要能扔得动,统统砸过来。

    刚刚还夸她准头好,眨眼的功夫,她就开始乱扔一气,要不是他躲得快,那只空酒坛就在他脑袋上开花了。

    那几个地痞流氓被她砸得东躲西藏,他趁机拉了她就跑,还在刀尖挥来时替她挡了一刀。

    等两人一气跑出二里地,女孩儿瞧见他右眼一侧干涸的血痂时,倒没吓哭,只是手足无措地连连道歉,小小年纪,就知道拉他去医馆包扎。

    后来医馆也没去成,因为半路遇到了离府寻他的阿娘。

    阿娘与舅舅吵了一架离府寻他,三人不敢住客栈,怕被阮府之人寻到,就在京都找了处废弃茅屋暂时躲身,想着等找着了车马,他们就此离京,寻一处好山好水,快活度日。

    他那时问过乔笙为何是孤身一人。

    乔笙的回答是:“与家人走散了。”

    他自告奋勇要帮她找,她却摇头:“找不到了。”

    他拍拍胸脯:“这几日我们走遍京都,不愁找不到!若实在找不到,姐姐就跟我与阿娘一同走,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我永远护着姐姐!”

    如今才明白,那时乔笙口中的“找不到”,说的是,“阴阳两隔”。

    那是他第一次失信于人。

    他没能帮乔笙找到爷娘。

    他也没能护她平安无虞。

    反而害了她。

    几日后,倘若没有傍晚那场暴雨,他们第二日就会动身离京,从此山高水远,逍遥快活。

    可惜,天不遂人愿。

    茅屋位低,雨水倒灌。等他们反应过来要外逃时,屋里积水已没过了腰。阿娘采买未归,他们两人站在床上,守着一盏灯火,四只眼齐齐盯着掉了窗扇的“窗户”,希冀着有人来救。

    最后等来的,却是他那同母异父的兄长、龙袍加身的官家所派来的暗卫。

    阿娘离府失踪的消息传入皇宫,官家亲派暗卫搜寻,碰上了采买的阿娘,才又来寻他。

    他与乔笙是同时被救出来的。

    他窝在阿娘怀里睡去,一觉醒来,人已在皇宫,身边却没了乔笙的身影。

    李乾烨说,他已派了暗卫帮乔笙寻亲。

    可十二年后,时至今日,他才晓得,李乾烨当年和阿娘合起伙来骗了他。

    什么派了暗卫寻亲,明明是暗卫发现了乔笙的身份,翻脸把她关入了大牢!

    唐阮烦躁地丢开卷宗,两眼轻阖,揉了揉眉心,而后,指腹平拖,抚上了右眼眼尾,那道浅浅的刀疤。

    平复了许久,随着起身的动作,衣摆如水滑过座椅。七星斗橱上,有只小木屉上了锁,唐阮从另一只木屉中取了钥匙,打开,里面放着的,是他珍藏多年的旧物。

    一只未刻完的叶雕,和一只折叠成纸片样的折子灯。

    巴掌大的叶雕上刻着一张架子床,女孩儿歪在床柱上小憩,男孩儿凑在她的身边,被子压在身下,正伸了手,似乎是想摸摸女孩儿的脸。

    可是,女孩儿的脸还是深褐色的梧桐叶,并未刻出。

    非是他不想刻,只是分别后,记忆中女孩儿的样貌,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怕黑,阿娘也不在,只能乔笙哄他睡觉。他中途醒来,见乔笙未走,只是靠在床边睡着了。

    女孩儿洗净了脸,粉雕玉琢的,浓长羽睫煞是好看。他只是一时好奇,想要碰一碰她的睫毛而已。

    光晕耿耿中,传闻里不苟言笑、阴鸷狠辣的唐国公,对着一柜旧物,笑意缱绻温柔,款款深情。

    直到袁驰都声音在门外响起,他才回神,若无其事地锁好木屉,叫袁驰进来。

    袁驰疾步迈入,手里提着一只雪白信鸽。

    “如主子所料,铁面人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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