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敞开的屋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拔出一个修长的影子。

    南宫炽瘫在地上往供桌腿的方向挪了挪,“谁!你是人是鬼?!”

    来人一步迈入烛光中,温暖的烛光打在他的脸上,照出深邃的眉眼、挺拔的鼻梁,薄唇紧抿成线,让这张本就冷峻的面孔显得愈发不近人情。

    他朝着南宫炽下跪行礼,“主子,奴才是从峰。”

    从峰?

    这是他的死士。

    南宫炽往前探探脑袋,确定是从峰后,他长舒了一口气,霎时间,方才阴森可怖的夜风也仿佛变得柔和起来。

    他把还没来得及插到香炉里的线香随手扔到地上,抬脚捻灭,“夜半前来,所为何事?”

    没听见起身的命令,从峰依然保持着下跪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

    “禀主子,今日刑部来人说,唐国公亲自去补录了一份关于徐丙的卷宗。”

    “亲自?徐丙是——”他顿了顿,才想起郇贸昨日跟他提到的那个缺考除名的考生。

    到底是坏事做尽的老手,听见唐阮和徐丙扯在一处,虽心中隐隐不安,却也只是浅浅跳了下眉心,语气还不如方才惊慌:“徐丙他知道什么?”

    从峰道:“从卷宗来看,徐丙当年似乎目睹了离峰刺杀秦世卿,也知道离峰走时取走了一只卷轴。但,里面并未提到离峰的身份,也没有提到与南宫家有关的只言片语。”

    “哼,”南宫炽眯了眯眼,“你当唐阮没猜出来是本官?他就是苦于缺少证据罢了。”

    从峰试探着问:“主子,可要奴才出手杀了徐丙?”

    南宫炽睨他一眼:“杀?杀什么?自投罗网给唐阮送人头吗?怕不是人家早就下好套,就等着你往里钻!蠢货!”

    不论如何他也没想到,一个因缺考除名的秀才,竟有这等本事。果然没有什么,是可以做到天衣无缝、永绝后患。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异样?”

    从峰想了想,“卷宗里还提到过一盏折子灯。”

    听到“折子灯”三个字,南宫炽古板沉肃的面容陡然龟裂。

    “是什么样的折子灯!”

    从峰知道南宫炽为何反应如此大,便是他,在看到对折子灯的描述时手指都颤了一下,“根据描述,应是当年与秦世卿搜集到的证据一齐失踪的那盏灯无疑。”

    南宫炽卡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猛地拂袖将供桌上的点心瓜果咣咣扫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他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与恐惧。

    从峰顿首在地,十指用力,指腹泛白,像是要将冰冷坚硬的地砖抠出一个洞来。

    下一刻,南宫炽抄起香炉朝着他的右肩砸了过去,“靳忠那个死奴才都跑京都来了,你们是眼瞎了吗?!饭桶!一群饭桶!”

    香炉在从峰的肩头砸出一声闷响,“当啷”一声,翻落在地。

    瓜果、点心、银盘、香炉……满地狼籍,一如十二年前那个初秋凉夜,佳肴美酒碎了一地,他怒视着秦世卿那张“淡泊名利”的高僧脸,质问他:“关税之外收些‘孝敬’又如何?土匪占个山头还强收保护费呢!从前陈阁老之子掌管边关商贸往来时便是如此,本官不过遵循旧例,何错之有?!”

    他气急败坏,秦世卿却云淡风轻。

    清风朗月下,秦世卿眉眼疏淡,自是“言念君子,端其如玉”。

    南宫炽站着,秦世卿坐着。四目相对下,南宫炽觉得自己在这位“好友”的衬托下,显得愈发两面三刀、卑鄙无耻。

    当时,这位从小就格外光风霁月的人只说了两句话,他直到今日仍还记忆犹新。

    秦世卿道:“大哥,”当年在京都他们拜过把子,按年龄排序,南宫炽老大,秦世卿老三,老二是俪城守将陆庸,“你是大魏的父母官,不是山头匪。”

    这是第一句。

    第二句是:“回头是岸。”

    荣华富贵在前,回头是岸是不可能的。

    那一刻,南宫炽发现,秦世卿不曾入仕,不曾在朝廷这个天下最大的染缸里滚过。

    他至今仍是一匹白练,天真、纯善,所见尽美好,所思尽有情。

    这样的人,这样的异类,注定是不容于世的。

    南宫炽想,秦世卿常年在宣州,与俪城相隔不远,又与陆庸往来频繁。他既然来劝,定然是手中有了他收受贿赂、鱼肉边民的证据。

    想到这儿,南宫炽起先还游移不定的杀心顿时落地。他为了自保,为了南宫一家的繁荣昌盛,毫不犹豫地把亲姐姐与秦世卿绑死,推入火坑不说,还毁尽了他们生前的所有美誉。

    不是渊清玉絜、惊才绝艳的才子佳人么?那么他就让世人提起这两个名字时,只会想到奸.夫.淫.妇.狼狈为奸。

    他要他们带着脏污坠入地狱,以此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想要活在世上、想要风风光光地活着、想要受万人敬仰,就该如他一样“苦心经营”!想要两袖清风?那就是个笑话,最后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任人宰割!

    为了永绝后患,他派了离峰去酒楼刺杀,又派从峰去秦府搜找他的“罪证”,顺便将秦世卿从宣州带来的人马处理了个干净。

    但是——从峰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罪证,南宫炽想盗为己用的折子灯也跟着秦世卿的贴身小厮靳忠不见了踪影。

    十余年也没找到的人,如今竟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京都,还搭上了唐阮这条船。

    既然折子灯都在唐阮手上,那么那些“罪证”……

    南宫炽直冒冷汗,“唐阮那边你给本官盯紧了,若他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从峰应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封,恭恭敬敬举过头顶奉给南宫炽:“主子,这是江淮县令王有财送来的密信。”

    南宫炽接过,见从峰还不走,平复着怒气冷道:“还有何事?”

    从峰声音压得很低,“主子,该发药了。”

    成为死士的那一天,他服下过一粒毒丸。从后每月都需服用解药,否则,便是肠穿肚烂而死。

    “梆啷”一声,一块漆黑令牌砸到他面前的地砖上,南宫炽的声音从头顶砸过来,冷漠无情。

    “去找郇贸。”他想了想,又道,“别学着离峰动什么歪心思,他如何死的,你应当还记得。”

    从峰感到后颈有一股冷风蹿过。

    他当然知道离峰如何死的。

    因为,是他亲手杀的。

    ***

    几日光阴倏忽而过,朝堂风平浪静,就如今日蓝天,风静云止,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官家李乾烨头风发作,痛得厉害,已罢了早朝多日,就连举行在即的殿试都又往后推了一月。

    大臣纷纷上书,言殿试出题、监考等可如往年般由臣子代劳,可不知怎的,今年李乾烨就是铁了心要自己上,大臣怕再劝下去李乾烨就要拖着病体去监考,遂纷纷作罢,由他去了。

    勤政殿前的白玉阶上,唐阮与李乾烨议完事,刚出门就撞上了当值的曹兴,被他一胳膊拐到墙角,唐阮睨着他,道:“光天化日之下,云麾大将军想做什么?”

    曹兴当胸就是一掌,“呸,你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自己算算,从你大婚后,咱俩多久没这么说过话了?”

    唐阮扔了一个字给他:“忙。”

    “忙?忙什么?你追上咱们乔娘子了?”

    “谁跟你咱们!”

    唐阮拍开曹兴就要走,又被他按了回来,“别走啊,有事问你。以前官家也犯过头风,但没几日就痊愈了,也犯不着殿试延期啊?你和官家是不是憋着什么大事儿没告诉我?”

    唐阮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你是我夫人?”

    曹兴:“……谁是你夫人!老子洁身自好,有夫人有儿子,府里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哦,”唐阮神色淡淡,“本国公只对夫人坦诚相待。”

    曹兴:“……”

    这厮果然有事瞒着他。

    “曹夫人有身孕了?”

    曹兴:“……你怎么知道!?”

    唐阮:“……你自己说的。”

    曹兴扬了扬眉,“哥哥我下一代都有了,你呢?让我猜猜……亲过了?”

    唐阮垮了嘴角拂开他往外走。

    曹兴跟在他身后,“嘶——瞧你这样子,别是房门还没进去吧?你行不行啊?”

    “云麾大将军,隐锋每日擦拭一遍,你别偷懒!”唐阮边走边腹诽道,不就是进房门吗?亲吻是没有,但已经抱过了。

    他又想起那晚,月色朦胧,室内昏暗。

    乔笙依偎在他怀里,抽抽嗒嗒。

    这种情绪的外.泄绝不是姐姐能对弟弟表达出来的。他感觉得到,那一晚,乔笙真正把他当做了一个……男人。

    他亦是情动,情不自禁想低头含一含那玉珠似的耳垂,近在咫尺时他却突然刹住,转而启唇道:“姐姐,你……饿么?我让人做了桃胶银耳羹。”

    然后,他陪着乔笙用了晚膳,守在她身边陪着画了一晚上的曹府布灯图……

    唐阮揉了揉眉角,遗憾倒是没有,比起一时鲁莽吓着乔笙,他更愿意等着,等到乔笙向他敞开心扉的那一日。

    眼下以义弟的名义待在她身边,挺好。

    曹兴终于追上来,总归是在皇宫,他一个云麾大将军和唐国公如在军中一般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两人并肩前行,曹兴忍了忍,终是忍不住提醒了句:“喂,下月我府上摆生辰宴,户部那位周员外郎也会携夫人同去,周琼加南宫珞,啧,你可多留意些,别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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