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兰花开了。

    曹府上下,在廊下的吊盆中,在拐角的花坛里,随处可见细长弯垂的窄叶间,有小花探头探脑、躲躲藏藏,黄的、白的、浅紫的,种类各异。

    清风掠过,带起满庭幽香。伴着如墨夜色、昏黄烛光,自有一派宁静悠然的古朴意境。

    今夜,是云麾大将军曹兴的生辰宴。

    过府宾客尽是朝中平辈的同僚,宴饮小聚,聊添兴味。

    席面摆在中庭。

    大理寺丞阮祺,也就是唐阮的亲表哥,与夫人周鹃把臂穿过游廊。

    他生得儒雅,年纪比李乾烨还大些,早已过了不惑之年。行止之间,从容有度,性子亦是再温吞和善不过之人。

    周氏走在丈夫身旁,耷拉着眼,似是嫌弃丈夫走的太慢,又不好催促,只能边走边伸手拂过低挂的灯笼穗子来打发时间。

    穗子拂到尽头,人至中庭,再没什么可拨弄的了,她又张口问道:“咱家和曹家也没什么往来,你接了帖子做什么?”

    阮祺依旧走得很慢,他的声音亦如其人,温温软软的,就像一杯温水,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此地人多口杂,待回府再说与你听。”

    周鹃翻了个白眼,心道蚊蝇哼哼的声儿都比你大,还得防着隔墙有耳?

    她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看了眼阮祺:“前几日唐阮不是来府上了?他不是和曹兴是拜把子兄弟吗,今夜怎么不见他人影?是他让你来的?”

    言语之间事关唐阮身世,阮祺警惕地看看四周。

    他们来的早,庭中只有些下人往来忙碌摆着桌椅,引路的丫鬟把他们带到中庭就退下了,饶是如此,阮祺也没放下一颗高悬的心,他小心道:“回府再说。”

    见阮祺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周鹃就知道她猜中了,她讽刺地瞅着阮祺,嘴也不饶人:“当弟弟的把表哥指挥来指挥去,还真是闻所未闻呐!”

    阮祺温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张了张口,似乎想把周鹃的话堵回去,奈何声音太小,风一吹就没了,根本压不过周鹃的嗓门。

    “不过也是,都说先君臣后父子,人家是官家亲封的国公爷,你就是个小小的从六品大理寺丞,早朝都没你能站的地儿,自家小舅子想在大理寺谋个差都谋不到,你可不是该对人家马首是瞻?”

    “闭嘴!”阮祺低怒了声,心知周鹃又在翻旧账了,“好好来赴个宴,你怎么扯到阿阮与阿孝身上去了?”

    阿孝便是周鹃的胞弟,也就是阮祺的小舅子。半年前周鹃曾让他找找门路,为周孝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

    周鹃想的简单,周家好歹与太后母家沾亲带故,这种裙带关系走的最是顺畅,为弟弟谋个官,百利而无一害,也就是阮祺一句话的事。

    可是没想到,阮祺婉拒了她。

    娘家那边她已夸下了海口,姐妹友人都羡慕她嫁了个有本事的夫婿,她怎好打着自己的脸登娘家的门说事没办成?

    当晚两人大吵了一架,此事周鹃后来也不曾再提,阮祺只当她想明白了,没想到现在又翻了出来,才知她从未放下,一直耿耿于怀。

    “呦,阮大人这是还恼羞成怒了?”周鹃多少还有些顾忌,声音压得很低,“是,咱们阮大人高风亮节,比不得某些野种会钻营,哄得官家派人护着上战场、立军功、回来顺理成章封国公。”

    “你呀,到死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大理寺丞!千万把那一身骨头摆正喽,可别叫我们周家沾着你们阮家半点光!”

    静夜浮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阮祺憋着一口气,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半晌,只吐出四个字:“回家再说。”

    淡淡的声线里带了愠怒,极轻、极浅,很没有威慑力。

    他刚想抬步去花园里消消气,就见回廊之下,迎面走来一位女子,竹簪绾发、青衣飘飘,她提一盏风灯,晚风拂起裙摆,伴随着淡淡兰香,袅袅而来。

    周鹃也将目光撩了过去。

    女子察觉到目光,转眸看来,一顿,随即款步走来。

    “乔笙见过阮大人。”

    乔笙并未见过阮祺夫妇,怕曹府遇见尴尬,就在来之前叫唐阮画了画像来看,这才能够一眼认出。

    事先得了唐阮嘱咐,阮祺温和一笑,没有暴露乔笙的身份,只应了声:“百闻不如一见,乔娘子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

    只看中庭,大小灯盏高低错落。圆的、方的、扁的,绢纱糊的、彩纸粘的、铁水铸的,各式各样,黯淡光影与满庭兰草相得益彰,又与满庭银月清辉交相辉映、相映成趣,意境朦胧,如坠仙境云端。

    且不论灯盏如何,这样的巧思,就已胜过南宫家许多。

    阮祺说的是肺腑之言,可到了周鹃耳朵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在她眼中,阮祺如此夸赞,就好比是婆婆捡好话恭维儿媳,那就是毫无尊严!

    她挺了挺脊梁骨,努力让自己显得比乔笙更高些、更有气势些、更富贵端庄些。

    “布这样好看的灯,想来要费乔娘子不少心神吧?”

    乔笙当她只是关心,礼貌地回了句:“蒙曹夫人信任,乔笙不敢不尽心。”

    周鹃挎上阮祺的小臂,皮笑肉不笑,“新婚燕尔,乔娘子这样忙碌,不知能否侍奉得好咱们阿阮?女子出嫁,到底要以夫为纲,事事以夫婿为重。乔娘子整日这般抛头露面,怕是不妥吧?”

    这话说的直白,乔笙焉能听不明白。脸上热情顿消,只留下个勉强算是礼貌的笑,她不喜弯弯绕绕,直截了当道:“不知阮夫人有何指教?”

    周鹃笑道:“指教不敢当。只是阿阮好歹是咱们大魏名声赫赫的国公爷,如今也到了该开枝散叶的年纪——”

    话没说完,就被阮祺掐了一胳膊。她“嘶”了一声,直接无视掉阮祺警告的眼神,继续道:“这美人放在府里,闲来无事陪着阿阮解解闷也好。好歹是一家人,乔娘子若是不得空为阿阮物色美人,表嫂愿为代劳。”

    乔笙与唐阮在江淮的种种周鹃并不知情,她只当是一个小孤女时来运转被唐阮一时兴起看上了,这才当了国公夫人。

    像这般无家世的女子,容貌也绝非倾城之色,必然是唯唯诺诺、整日惶恐,唯恐被夫君抛弃,顶撞表嫂这种事,更是做不出。

    她早就盘算着塞几个人去国公府开开脸,日后得宠,她也能借借东风耀武扬威一把。

    难得今日唐阮不在,她不趁此时开口为难更待何时?

    只要乔笙应下,就算最后塞人不成,也足够让这两人离心。心若有了裂痕,还怕她的人不能趁虚而入吗?

    她笑睇着乔笙,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阮祺也只有尴尬的份儿。

    至于乔笙,是一丝笑容也无了。

    风停蝉静,往来无声。

    半晌,才听乔笙轻笑一声,“好啊,那就有劳表嫂了。”

    周鹃没想到如此顺利,笑得愈发得意,“表弟媳果真是贤妻,阿阮真是个有福的。”

    乔笙没有陪笑,继续道:“只是表嫂也知道,阿阮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也不喜寻常物。美人自是形态饱满者为佳,若是极品尤物,更是锦上添花,必能讨他欢心,也算不枉费表嫂的一番心意。”

    说罢,她瞧一眼远处往来的人群,又道:“开宴在即,乔笙还需再亲自查看一番灯盏,还请表哥表嫂恕乔笙失陪。”

    周鹃用一幅“怜爱”的眼光看着她:“去吧去吧,我们也该入席了。”

    乔笙提灯前行几步,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顿步回首道:“对了表嫂,阿阮不喜艳色,所以红黄便算了,若能求得紫株最好。”

    周鹃一下子懵在原地。

    “什么红的黄的?”

    乔笙“咦”了一声,“表嫂不是说要替阿阮寻美人吗?”

    “是啊,这和红——”周鹃陡然收音。

    因为她想到了一种花——虞美人。

    她被乔笙当猴给耍了!

    再瞪眼看过去时,月洞门中,窈窕青影没入婆娑树影,只能看到那团风灯发出的暖光逐渐远去,最终消失不见。

    乔笙提灯进了花园。

    曹府来的都是同僚,唐阮与李乾烨的下颌生得极像,他平日上朝都以高领披风遮掩,如这种宴饮酒席,他则是能避则避,故而今夜他借口有事推了曹兴的帖子。

    花园占地极大,只在入口湖畔的草地上蛇行布了地灯,两道亮带蜿蜒而出,形成一条灯路。

    一会儿宴饮毕,曹兴夫妇是要与宾客来此放灯许愿的。

    乔笙走过石桥继续往里而去,她记得里面有一座四角小亭,灯盏尚有剩余,就想着能不能再花些心思布置一下,一会儿放灯时供宾客落脚小憩。

    待走至亭前,刚要迈步上石阶,手中灯笼就突然灭了,明暗交替间,眼睛有所不适,她的脚面拌在阶沿上,整个人向前倒去。

    慌乱间,她抓到了一个人。

    而这个人,反抓了她的小臂。

    她斜着身子稳住了身形,刚缓过神来,便立即抽开身,往后退了两步,垂眸道谢。

    便听那人道:“阿笙,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从前不必,之后,更不必。”

    “自始至终,都是我,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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