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的风灯灭了,歪在石阶上。来人也没有提灯。

    亭下漆黑一片,只能隐约看到远处湖畔的点点光亮。

    纵使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听声音,也足够乔笙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她沉默了许久。

    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樱唇微启,像是无声一叹,“你从来都没有对不住我,周琼。”

    “周琼”二字脱口而出,乔笙心中一惊,语声暂收。

    先前她一直都是喊“周郎”的,即便是到了京都,夜半无人时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周郎”二字也总是伴随着微微叹息破唇而出。

    现在,两人近在咫尺。

    没有犹豫、没有顾忌、没有想象中的满心酸涩,就如故人重逢、好友再见,只心平气和地称对方的名,周琼。

    心底亦是波澜不兴。

    刚知道周琼娶了南宫珞时,她很想问问他是否“心甘情愿”,是否有“苦衷难言”。

    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问了。

    是与否、真心或假意,若周琼铁了心骗她,她未必分辨得出。既然问与不问都一样,她又何必执着于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乔笙展出一个笑颜,纵使黑暗之中难以看清,但周琼能感受得到她的自在与轻松。

    不是装的。

    她真的,把他放下了。

    若说在乔笙心中他尚有一席之地,那么从此以后,这块他珍视无比的心田,也只能盛放友谊之花,永远都结不出爱的硕果。

    方才听见“周琼”这个称呼,他其实有过瞬间的陌生,仿佛乔笙喊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往日亲昵不在,他的心有片刻的抽痛。

    一想到这些亲昵很有可能悉数归唐阮所有,他的心喜怒参半。

    喜的是唐阮才貌兼具,也算的上是乔笙的良配。

    至于为何怒,大抵就像你呵护了很久的一盆爱花,突然有一天被人连盆都抱走了,你却无可奈何,只能暗暗生气。

    广袖之中掩着一只长条木盒,在乔笙看不到的地方,周琼蜷了蜷指尖,硬木硌得他生疼,与此同时,“有缘无份”四个字蓦地跳上心头。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立刻被拍散。

    他与乔笙分别于宣州,重逢于岭南,相识相知于江淮,这怎能叫“有缘无份”呢?

    但若是有缘有份,他怎会错过她两次……

    刹那间,他有些后悔费尽心思让南宫珞接了帖子来曹府。

    原以为早已放下,可再见,他仍是意难平。

    袖中木盒被悄然握紧。

    这东西,明明有人可以毫不费力地送到乔笙手上,他干嘛非要“毛遂自荐”?

    真是自讨苦吃,悔得青了肠子。

    他本是想问问乔笙“近来可好”,又或是“唐阮待你可好”,但话至嘴边,就成了“今日,我是来送贺礼的”。

    再有两刻钟就要开宴,中庭渐渐热闹起来,寒暄声、恭贺声、嚓嚓脚步声随风飘入花园。

    他们都是来为曹兴庆贺生辰的,又或者说,是在朝廷当红新贵面前混眼熟的。

    曹夫人有孕尚不满一月,按照民间的说法,此时不宜外扬,否则会招来小鬼对胎儿不利,故而只对亲友透露了些许,并不打算今夜外宣。

    乔笙听周琼说是来送贺礼的,纳闷道:“前院设了账房收贺礼,你来花园做什么?”

    曹府有人引路,他总不能是迷路迷到花园的。

    周琼也不遮掩:“贺礼——是送给你的。见你往花园走,便跟过来了。”

    “送我的?”乔笙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的生辰在除夕,周琼是知道的。如今不过七月,送贺礼是不是早了些?而且现在,周琼送她生辰礼似乎有些不妥。

    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周琼的半句解释。

    突然,南宫珞的声音如飞矢一样贯入:“他是来给你送新婚贺礼的!”

    南宫珞提着一盏羊角灯,自漆黑夜幕中独自走来。红裙张扬,妆容妖冶,尽态极妍,如极力绽放的牡丹,如勾魂摄魄的妖魅。

    这是南宫珞一贯的风格,乔笙从小看到大,早就习以为常。儿时甚至打趣过初学抹粉的南宫珞:“这脂粉再涂得多些,就要涂成猴屁股了!”

    说完,就被南宫珞按在榻上涂了张大花脸,两人最后仰在榻上哈哈对笑。

    说起来,刚认识南宫珞那会儿,是她们之间少有的亲密与快乐。

    再后来,总也不如最初亲密无间了。

    羊角灯的灯罩上是点点雏菊,橘黄烛光一映,暖融融的,温馨祥和,与满身棱角的南宫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待走近了,南宫珞把羊角灯的提竿往周琼手里一塞,顺势如美人蛇般柔若无骨地缠上周琼的手臂,娇嗔道:“送个新婚贺礼都这么久,羊角灯这么重,提得我手都酸了。”

    趁着周琼正看着她愣神,涂着嫣红丹蔻的玉指滑过他的广袖,一挑,摸出了袖袋中藏着的木盒。

    觉察到南宫珞的动作,周琼下意识紧握住木盒一端。

    南宫珞撩眼与周琼对视的瞬间,周琼便偏头躲开。

    见他目色紧张,南宫珞嗤嗤一笑,美眸之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手上用力拽了拽木盒,“说起来,周郎准备的贺礼我还没瞧过呢。”

    声音仍是娇媚,却是媚色如刀,绵里藏针。她压低了声幽然道,“怎么,莫非这贺礼我瞧不得吗?”

    周琼身子一僵,南宫珞贴着他的胸口,能觉察出他愈来愈快的心跳。

    心底有怅然划过的瞬间,她的手里多了一只木盒。

    指腹摸过锁扣,个中玄机,便已了然。

    啪嗒——

    长长的木盒里躺着一串压襟。

    白玉为兔,在眼睛的地方凝着一豆红。

    玉兔下缀着珠串,珠子是白玉雕成的梨花,形态各异。

    纹理有些粗糙,看得出,雕刻之人非是技艺娴熟者。而这压襟上的每一部分,她都曾在府上的书房里见过。

    这是周琼亲手所雕。

    失落、嫉恨、嘲讽……这些情绪悉数被南宫珞压在眼底,再看向乔笙时,依然一幅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

    她“啪”得一声盖上木盒,指尖状若无意似地滑过锁扣,莲步轻移,单手垂腕把木盒扔给乔笙,低声附耳道:“阿笙妹妹,一串小小的压襟而已,兔子尚且不吃回头草,你可别叫他这点东西感动得昏了头。”

    乔笙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可是你夫君。”

    夫君送别的女人压襟,南宫珞还能这样理智地劝她清醒,按照常理,难道不应该好好讽刺她一番“招蜂引蝶”吗?

    南宫珞弯了弯眉眼,“夫君哪里比得上我阿笙妹妹来得重要。阿笙,你知道如何才不会伤心吗?”

    顿了顿,她笑得愈发柔媚,语气也癫狂起来,“那就是——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尤其是男人。你可千万别忘了,你阿娘错付的一腔真心!”

    大约是避着周琼,南宫珞最后一句说得轻若羽毛。

    “哦。”乔笙敛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盒,“看来上次打你的那一巴掌还是太轻,瞧,这都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南宫珞又想起在乔氏灯盏铺被乔笙扇得那狼狈一掌,脸色一青,“哼”了声,略略抽开些身子,“忠言逆耳,看你这好赖不分的模样,姐姐我真是心痛。罢了罢了,从小我就管不了你。希望下次再见就是明年的斗灯宴,到时咱们各凭本事,一决高下。”

    撂下这句话,就有曹府丫鬟趋步而来,说是中庭宴席已开,请周员外郎夫妇入席。

    乔笙只是受托布灯,并无入席资格。丫鬟给她留了一盏灯,便引着周琼夫妇走了。

    接下来能否引导那些贵夫人们弃了南宫家转而去乔家购买灯盏,那就要看曹夫人的引荐以及这些“达官贵人”们那颗七窍玲珑心能否准确地猜测圣意了。

    乔笙把丫鬟留下的灯盏放在地上,借着烛光,能看清木盒之中的那串压襟。

    拿在手中,白玉生温,白兔乖乖,红眼睛雕得栩栩如生,是孩童常佩的首饰。但于乔笙而言,委实不是戴这种可爱首饰的年纪了。

    只是这串压襟,瞧得眼熟。可若细想,却是半点印象也无。

    或许是在某个首饰店瞧见过,乔笙想。

    她把压襟放回盒中,盖上盖,手指捏上莲花锁扣,用力一转,莲花瞬间掉了向,倒扣过来。

    还未来得及打开木盖,就听墙头有人喊道:“姐姐在看什么?”

    回首仰头一看,果然是唐阮。

    “你什么时候来的?”

    唐阮一个翻身从墙头跃下,“刚来,在府里实在闲得慌,约摸着这边也快布完灯了,就过来接姐姐回家,结果刚翻上墙就瞧见姐姐对着只木盒出神。”

    他凑上前,又问:“姐姐在看什么?”

    乔笙简略对他说了方才的事,唐阮摸摸鼻子,笑道:“新婚贺礼?啧,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他有当宰相的度量。”

    “贺礼或许只是个由头,”乔笙摩挲着那只倒扣的莲花锁扣,“他可能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远处忽而传来脚步声。

    唐阮辞了帖子,今夜本就不该出现在曹府,若是被撞见跟乔笙在一起,更是麻烦。

    情急之下,他揽过乔笙,跃上了凉亭的宝顶。

    宝顶尖耸,人趴在上面很是勉强。唐阮一手环着乔笙的腰,一手扒住垂脊。若是松手,依着两人的重量,必然会滚落下去。

    好在亭下无光,只是寻常丫鬟路过,不多时便走开了。

    虚惊一场,乔笙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她与唐阮挨得很近,一抬头,鼻尖就轻轻从唐阮的下巴扫过,痒痒的。

    唐阮感受到下颌的酥麻,不禁低头看来,一俯一仰间,四目相对,鼻尖相触,呼吸都纠缠在一起,两人俱是脸热心跳。

    乔笙无话找话:“你拉我上来做什么?”

    “有人。”

    “是你见不得人又不是我,你从墙上翻出去不就好了?”

    唐阮:“……情急,没想到。”

    乔笙轻笑了一下,“那我们下——”

    那我们下去吧。

    可惜,最后两个字乔笙没来得及说。

    因为,唐阮吻住了她。

    亭下有说话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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