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山间的风也算凉爽,或许是奶着孩子的缘故,女人体热,被月光照着的领口有些汗湿。

    男人从进门就守在炉边烧水,这会儿就用烧开的热水打湿了帕子,捏着两角扇到温热才递给女人,“瞧你热的,擦擦。”

    女人满脸心疼,“你费这些柴火做啥?这皮糙肉厚的,用凉水抹一把得了!”

    这夫妻俩,一个担心对方受凉伤身,一个心疼对方砍柴辛苦。

    平凡之中生出的琐碎,床头吵架床尾和。这样的日子,过得虽是艰辛,却满是烟火与人情,比表面繁花似锦、实则如履薄冰的许多高门宅院不知要好上多少。

    看着将熄未熄的炉火中滋啦滋啦蹦着的火花,乔笙忽然想,等京都事了,她就与唐阮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搭一间茅草屋,闲来溪边垂钓、林中纵马,偶尔点灯夜话、听雨闻雪,远离世间纷扰,快活自在一世。

    该套的话已经套完,乔笙便道了谢,执意要走,唐阮摸出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留下,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夫妇俩都是古道热肠,女人见挽留不得,又多叮嘱了些,说“前头岔路口莫要左拐,朝着月亮往右走,那才是下山的道儿”。

    两人都走出去好一段路了,男人又趿拉着鞋嚓嚓嚓小跑着追上来,啪啪塞过两只三角小纸包,“山上蛇多,戴着这个,防蛇的。”

    说完,不等道谢,男人扭头挥挥手,踩着影子往家走。老婆孩子热炕头,背影是说不出的满足感。

    纸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乔笙把它系在腰间,唐阮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自己的那只,也给乔笙系上了。

    “区区一条蛇还奈何不了我,姐姐多戴些防身。”

    密林剪碎月光,他站在斑驳光影中,笑得恣意且嚣张。仿佛有他在,即便真的置身阎罗殿,他也能在谈笑间杀出一条生路,带你重回阳光普照的繁华人间。

    到了岔路口,两人很默契地左拐,踏上了女人千叮万嘱不要走的“闹鬼路”,与月亮悬挂的方向越走越远。

    路极窄,一侧是高耸的山壁,一侧是斜度极大的土坡,深沉沉不见底,咕噜滚下去,估计轻则负伤累累,重则投胎转世。

    唐阮开路在前,乔笙在后抓了他腰间的革带,好令自己在他的身上留下些感觉,免得他总担心得回头张望,万一不留神踩错了地,那可是要命的!

    走了十来步,月亮早被石壁挡住,风突然大了起来,刮得唐阮手中的火折子哧啦啦乱摆,没多久就噗得一声灭了。

    眼前漆黑一片,立在原地等了等,眼睛才逐渐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又摸着石壁前行了两步,唐阮突然“嘶——”了一声,“停一停,有荆棘条子挡道了。”

    荆棘条子在山野间并不少见,细细的枝上挂着倒刺,许多农人常会砍了来堆在自家田地的入口,人来扎人狗来扎狗,是个野地里守门的利器。

    在这条道上见着这东西,足以说明,再往前走,会撞见某些人极力遮掩的一些东西。

    “你仔细些手。”乔笙轻轻拍了拍他腰间的匕首,“用这个把它们挑下坡去。”

    翻山偷入京都时,她在路上没少被这东西扎,一针刺过,钻心的疼,一划就是一道浅浅的血痕。唐阮虽不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可她却瞧着心疼,就像刺在自己心上似的。

    荆棘条子横七竖八斜插在一起,唐阮握着匕首挑了许久才把这一团挡路的东西挑下了坡。

    一口气才松了半口,就听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混着呼啸山风,乱糟糟一片,听上去不止一人。

    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斜坡一角,显露出歪歪扭扭的树,唐阮反应过来,拉着乔笙飞快前行。

    呼啸风中,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声。

    越往前走,哭声越大,时而像春日野猫发.情时的尖吼,时而像女子柔柔的呜咽。

    又摸着石壁前行了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月光照亮的平地之上拱起一个小土包,一左一右插着两面黑红旗。

    地上有火燎过的痕迹,是焦黑的土,其间还杂着扎眼的黄。

    乔笙飞快瞄了一眼半身踩进泥地的黄纸,才发现那是一张道士用来驱鬼的符篆。

    一缕不合时宜的血腥气钻入鼻中,越靠近土包气味越浓,直到看见歪斜在土包前的几只断脖子鸡,乔笙才反应过来,这半月来滴雨未下,土地怎会是湿的?

    黑红旗、符篆、断脖子鸡,先前村里的女人也提过,有人过来做过一场法事,所以这些东西,都是当时留下的。

    看来这里就是南宫夫人下葬的地方了。

    鸡血染红的土在夜里看不出异样,但方才踩上去,能感觉到湿土已硬。看起来,这场法事也做的有些时候了。

    偏偏闹鬼的传闻、崔姨娘的死、南宫府撞鬼,这些事都发生在做完法事之后,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两人跳下一处小矮坡,地方不大,刚好容得下两人。他们半蹲着,眼前是高起的土地与枝枝叶叶。

    从枝叶交叉的缝隙中看去,平地之上一览无余,站在地上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拐角处有火光映出。

    唐阮低声问:“姐姐觉得是谁?”

    乔笙想了想,“难说。”

    或许是过路的人,或许是胆大的村民,又或许是南宫府的人……都有可能。

    正想着,拐角处乌泱泱涌出来一堆人,一水儿的黑衣,火把高举,簇拥在正中的人,锦衣华缎,不像是来吊丧的,更像是去赴宴的。

    来人竟是南宫炽。

    半夜三更,竟然亲自来了阴煞之气极重的墓地。

    风过林梢,自拱起的土包之下,传来幽微的呜咽声。

    如怨如诉、凄凄惨惨,像是含着说不尽的冤、道不尽的苦。

    南宫炽勃然色变,“给本官挖!”

    乔笙这才瞧见,黑衣护卫竟每人一把铁铲在手。人家根本不是来思念亡妻的,而是来掘人坟墓的!

    那厢挖的热火朝天,几铲子下去,土包平了一半,这边唐阮置身事外,嗤笑一声,“损阴德的事有人帮忙办妥了,真好。大概这就叫,黄雀在后。”

    平地上,南宫炽站在火光下,面容阴沉,死盯着护卫挖坟的动作,满目森意,仿佛那底下长眠的不是他的发妻,而是与他作对多年的宿敌。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人,火光只瞭到那人圆滚滚的半脸,鼻下的两撇小胡翘向两边,便在这紧张压抑的气氛之中无端生出一种滑稽来。

    单凭这半脸,乔笙觉得似曾相识。

    待那人一开口,破锣嗓子堪比鸭叫。

    “大人莫急,待开了棺,闹鬼之事自有分晓。”

    不止乔笙,连唐阮的记忆都海水倒灌似的,哗啦啦涌来。

    数月不见,新官上任的江淮县令王有财,竟来了京都。

    瞧眼前这架势,多半还是南宫炽的心腹。

    又有人打着火把上前站在了王有财身边,火光摹出了两人的脸,一个是王有财,另一个也是老朋友,正是当初登门做“媒婆”的张管事。

    乔笙百思不得其解,转头问唐阮:“你外出办案时,会带着吴管事吗?”

    “怎会?”对于一个管家护卫似地陪着主子外出这件事,唐阮亦是没想明白,“管事管事,掌管府内之事,这个王有财带他来做什么?”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棺木已被掘开。有人喊了一声:“大人,这是空棺!”

    “空棺?”南宫炽快走几步上前,满脸错愕,“盛骨灰的陶罐呢!”

    唐阮隐在坡下笑道:“奇了怪了,他竟然第一个关心的是骨灰而不是陪葬的珠宝。啧,难得。”

    王有财走到棺木边俯身查看,操着一口哑嗓道:“大人,棺木被人动过手脚。”

    火把伸进棺木一照,侧壁上有细细密密的光线漏出。不知何人在棺木四周凿开了许多小洞。

    王有财道:“棺木埋于地下,周遭土壤松散。若有风自孔隙灌入,回响于棺内,这便是村民听到的哭声来源。”

    南宫炽一口气憋得久了,狠踹一脚棺木,“果然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王有财在旁安慰道:“大人莫急,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夫人下葬以及做法超度的一应事宜都是郇贸经手,下官明日便去找他,共同议一议,看这途中,可有什么异常。”

    他不说还好,一说,南宫炽疑心顿起。

    “不必!”他摆摆手,“凡经手之人俱有疑点,郇贸自然也在此列。这件事本官交由你暗中查探,若遇难处,从峰可从旁协助。”

    王有财应下,恭恭敬敬退在南宫炽身后。

    就在这时,坡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偏不倚,这声音刚好就在唐阮身后。

    黑衣护卫顿时警惕起来,十几道目光刷刷射向唐阮与乔笙的藏身之地。

    繁茂枝叶掩护的坡下,唐阮正歪头,与一只探头出来的红冠子山鸡大眼瞪小眼。

    静默片刻,山鸡“咯咯咯咯”扭头就跑,乱扑的翅膀拍得枝叶啪啦啪啦响。

    这一闹,便听刷刷刷的抽刀声带着凛然寒气响起在这盛夏之夜,黑衣护卫朝着他们,围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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