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沉沉。歇云殿的西厢房中,只在床头燃了火烛。

    昏黄的光晕如水流淌,所到之处,皆镀上一层蔓蔓柔色。

    乔笙泡在这汪烛光里,侧坐于榻沿,用温水绞了帕子,沿着血口的边,一点点将唐阮右臂上凝固的血痂拂去。

    动作过于轻柔。

    以至于正闭目养神的唐阮眉心微蹙——这力道、这耐心,与袁驰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

    搭在眉骨上的手慢慢挪开一道缝,朦胧光晕中,乔笙的目光漫了过来。

    “醒了?还是弄疼你了?”

    右臂传来的温热告诉他这不是幻影。

    却比幻影更要命。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团心火又死灰复燃,腾地一蹿三尺高。

    他只穿了件月白里衣就仰卧在榻,浑身燥热,恨不能泡进冰水里,此刻更是寝被都不曾盖。

    薄薄一层里衣难掩他的异常。

    飞速扯了叠在里侧的寝被盖上。

    满脸涨红。

    屋顶上,琉璃瓦叫人揭开了一片,袁驰盯着方形空.洞,窥着屋内光景,绝望道:“我怎么觉得,主子想杀我的心都有了。”

    覃川:“……”

    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见唐阮反应不对,寝被只盖住了下半身,乔笙心下疑惑,帮他盖好寝被,还细心地掖了掖被角,顺口问道:“你冷吗?”

    借坡下驴,唐阮忙不迭点头。

    乔笙不放心,探手摸上了他的额头。

    有些烫。

    “发烧了?”

    她不知道,这是媚香闹的。

    自乔笙手心传来的玉凉感,顺着额头密匝匝渗入心底,心火的气焰顿时委顿了些,从误吸媚香到现在,唐阮难得感受到了一丝舒爽。

    嘴上却道:“没有发烧,在凌霄阁饮的那杯酒有些烈,许是有些醉了。”

    乔笙点点头,不疑有他。“待会儿叫人给你煮碗醒酒汤。”

    又一波燥火喧嚣着奔涌而来,唐阮闭眼仰了仰头,好不容易忍过去,就发现小臂上的伤已被素白绢帛温柔裹住,绢帛的尾巴还没剪断,便听乔笙的声音传来:“屋子里可有剪刀一类的物什?”

    “桌案上有把小刀。”之前他在这屋刻叶雕来着,“姐姐忙完便回屋睡吧,我也有些困了。”

    乔笙端起一盏烛台,走向与床榻相对的桌案。

    不似上次她来时那般空无一物,这次的桌案上,堆了许多东西,但她一眼就看到了搁在一张叶雕旁、泛着幽幽银光的小刀。

    目光却在扫过叶雕时忽然顿住。

    只见巴掌大的叶雕上刻着一张架子床,女孩儿歪在床柱上小憩,有个小男孩儿凑在她的身边,被子压在身下,正伸了手,似乎是想摸摸女孩儿的脸。

    而这个女孩儿,像极了八岁时的自己。

    耳畔忽然响起两个重叠交织的声音。

    “姐姐,我怕黑。”

    “姐姐,我怕黑。”

    一声稚气,一声顽皮。

    原以为早已忘却的记忆,翻天倒海而来。

    十二年前,雷雨交加的那个夜晚的一幕一景突然跃入脑海。

    小男孩的右眼眼尾涂了黑乎乎的药膏,瑟缩在她的身侧,紧紧拽住她的衣角,扭捏得小脸通红,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姐姐,我怕黑。阿娘不在,你能不能……不要走?”

    记忆中男孩儿的眉眼逐渐长开,愈发得俊美无边。

    在京都诏狱的地牢中,甬道幽深,他笑盈盈地朝畏惧诏狱已久的她伸出手,顽皮地、却令人安心地道了声:“姐姐,我怕黑。”

    诏狱幽暗,微弱的灯火下,眼尾的浅疤神采飞扬。

    十二年前在医馆,他对她说小伤而已,过不了几天就会痊愈。

    没想到,还是留了疤。

    叶雕下的是一只压扁了的灯盏,乔笙把烛台置于桌案,捡起灯盏来看,才发现,这是一只折子灯,灯上无画,却习惯性地落了款。

    璨。

    她忽然想起来,那夜唐阮怕黑,她就带着他做了这只折子灯玩。没想到,雨中逃生,他竟把这个带了出来,还保存的这样好。

    桌案上还摊开着一本书册,捞起来借着烛火扫了一眼,乔笙的呼吸有了一瞬的凝滞。

    这是一本记载了秦家一案的卷宗。

    而她的名字,秦笙,被人用朱笔,圈了起来。

    莫非……唐阮早就知道,她就是秦世卿之女,那位人人喊打、恨不能鞭笞千百遍来祭奠边关亡魂的罪人之女?

    可为什么既然知道了,他待她还如从前一般,别无二致?甚至与官家的一些密谈,他也会毫无保留地讲给她听……

    唐阮等了许久,以为乔笙没有找到小刀,就自己在绢帛上撕咬出了个豁口,将绢帛扯断,随手从衣架上取了件外裳披上。

    待走近了,就看见乔笙立在桌案前,对着他先前翻看过的卷宗出神。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乔笙缓缓回神。明明有许多话想问,到嘴却只能说一句:“阿阮,你——都知道了?”

    烈酒与媚香催得唐阮有些发昏,反应得有些慢,乔笙忐忑地等了许久,才听见一声轻轻的“嗯”。

    “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我?”

    “怀疑什么?”

    “怀疑我……接近你别有目的。”

    闻言,唐阮沉默了片刻。

    有所怀疑明明很正常,但莫名的失落感就像一片云,轻轻落在了乔笙的心头。

    “十二年前,无数铁证摆在我的面前,所有人都让我认罪伏诛。我分不清是真是假,只想逃离这世间的一切,快快结束这个噩梦。到最后,便也如这世间许多人一样,觉得我爷娘罪无可恕,害得边关三万余人死于屠刀之下。”

    “可笑后来我才怀疑,有时候,证据可以作假,眼见也不一定为实。现在我相信我的爷娘清清白白,可是,我没有证据。”

    “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时间长了,有时候甚至我自己都在怀疑,会不会一切都是我想多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毕竟从我阿娘身上搜出来的那封来自西迟的残信,不是他人污蔑,而是我真真切切见过的。”

    “可是阿阮,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要利用你做过什么。”

    随着最后一字落下,尾音渐消,宽敞的居室内,针落可闻。

    啵——灯芯爆出一朵小小的金花,盘旋着落于银台。

    唐阮垂眸看向面前忐忑不安的女子,好听的嗓音格外温柔,如媚香一般,带着诱人的蛊惑:“嗯,我相信。”

    “因为他们是姐姐的爷娘,所以我相信,他们是清白的。至于证据……我们迟早会找到的。”

    他俯下身子,炽热的鼻息轻抚在乔笙的发心,烈酒余香犹存,氤氲开来,令人心醉。

    “姐姐,我从未疑过你。之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

    闻言,乔笙猝然抬眸,不经意间撞入含满深情的一泓秋波中。

    “你……真不怕我骗了你?”

    “不怕。”许是醉着酒的缘故,乔笙瞧他摇头的动作煞是可爱,“心甘情愿,即便万劫不复,我亦落子无悔。”

    他又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一些,酒气缠绕在彼此的鼻尖,丝丝缕缕勾出了那些深埋心底话。他突然,有些不想遮掩了。

    “姐姐,我做过一个美梦。”

    “嗯?”

    唐阮轻轻笑了一下,“梦里我对你说:姐姐,我心悦你,想跟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在一起。然后你就笑了。因为这个梦,我开心了许久。哪怕——这只是一个美梦而已。”

    乔笙定定地凝着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生得极是漂亮,在昏暗的光线里,异常地明亮。清澈、纯净,仿佛一眼就能看到心底。而此时,里面涌动着的,是他丝毫不曾掩饰的爱意。

    只一眼,便能令人永世沦陷。

    红唇情不自禁地扬起,乔笙微微踮脚,在他眼尾的浅疤上,落下轻轻一吻。

    “那么现在,你的美梦,成真了。”

    时间有了片刻的停滞。

    乔笙吻向他的唇,却在轻触的刹那间,被他偏头错开了一厘。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姐姐,我……我没有要携恩求报的意思……”

    原来是误会她因为儿时小巷里“路见不平”的出手相助才要违逆本心地委身于他。

    乔笙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我不是因为这条疤而心怀有愧。阿阮,直到今晚,我才想起了十二年前的你。而在这之前,我已然,心悦于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西厢房的桌案做的格外宽,架得也格外高。

    叮叮当当,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唐阮挥落在地。

    他的两臂稍稍用力,乔笙便坐上了桌案,纤臂环着他的颈,羽睫轻颤,唇齿间酒香缠绵,热意汹涌。

    气喘咻咻时,唇瓣被人松开,红唇微张,下颌轻抬,不同于刚才的热烈,细碎而温柔的吻点点落在了她的颈上,如鸿羽轻扫,浑身微颤。

    前襟的纽扣在混沌间被人挑开,香肩半露,在触上冰凉的台面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唐阮随手扯下自己的里衣,俯身将乔笙抱起,走向不远处,薄纱轻扬的帷帐。

    纱窗外,圆月悬空,拨花弄蕊,暗香沉浮。

    袁驰与覃川站在廊下,满面赤红。

    袁驰问:“咱俩不会被灭口吧?”

    覃川强装镇定:“你不说我不说玉穗姐姐也不说,就没人知道。”

    玉穗站在一旁看着他俩:“行了,你俩别啰嗦了,快去让庖厨烧浴水吧,别耽误主子们用。”

    今夜,梨花染丹朱。

    花好,月亦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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