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在人前,他们多以姐弟相称。而知道他们关系的人里,又有不少人清楚他们实际上是有名无实。

    唐阮这波“要名分”,可谓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名正言顺许久了。

    乔笙屈指蹭过他的鼻尖,“你可真好满足。”

    夜已深,沐浴后两人更衣上榻。

    其一是乔笙受不住,其二是张太医千叮咛万嘱咐叫唐阮以身子为重,唐阮纵然有什么念想也只能按灭在冷水里,出浴后,待捂暖了身子,才掀被入榻,拥乔笙入怀。

    秋日寝被发凉,乔笙体质又偏寒,每日入睡总要过上许久才能让被窝里暖和一些。

    当人体传来的温热感从后脊贴上来时,乔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犹如笼罩在冬日的暖阳中,是一种温和的暖意,不似昨夜,像被架在火炉上炙烤。

    她又想起玉穗白日里絮絮叨叨讲的许多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昨晚直到睡前,唐阮的体温仍然很高,很像玉穗所说,是男人尚未尽兴的模样。

    也就是说……当时的唐阮,其实还受着媚香的折磨。见她受不住,这才意犹未尽地逼着自己停下?

    玉穗说,许多男人受那媚香的蛊惑,神志不清到往往只顾着自己痛快,芳花楼里就曾因此闹出过人命。

    能在这种情况下还顾念他人的,且不说意志坚定,单凭这份心意,也很难得了。

    乔笙突然觉得唐阮在某些事上有些闷,比如,对于一些默默付出的心意,他总是只字不提。

    原以为那颗再不会轻易因情而悸动的心,此刻软的一塌糊涂。

    寝被下,她摸索着握上了唐阮覆在她腰间的手。

    却被反握回来,十指相扣。

    “姐姐还没睡?”

    “没呢。”方才困得不行,但真正躺在榻上,又睡意全无,“你呢?”

    唐阮窝在她的颈窝里喃道:“我也睡不着。”

    “那不如咱们说说话吧。”乔笙转了个身,唐阮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顺势枕上了男人的胸膛。

    “今日你可进宫了?”

    唐阮低低“嗯”了一声,“阿兄处置了周云枝,发配她去军营做苦役。”

    砍柴烧水、洗衣做饭,若在战时,兴许还要充当营妓的角色。

    当初她孤注一掷地想要攀附唐阮,既然妄图过成功后的富贵,那也要担得起失败后的苦果。

    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至于表嫂……她将罪责一概推到了周云枝身上,又有表兄从旁求情。阿兄看在阮家的面子上,只责令她闭门思过一月。”

    到底是太后亲眷,不能太过无情。

    “咱们不说他们了,”唐阮把玩着乔笙铺散开来的一绺乌发,“等过几日,姐姐想不想去看杂耍?”

    “杂耍?”乔笙没想到唐阮谈起这个,“好啊,在京都吗?”

    唐阮道:“在一个小镇上,出城往西,马车行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

    小镇位于京都城的西北,傍山,少水。

    马车一路驶来,绿树成荫,间或能听见几句担货郎的叫卖与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这里,比清水镇稍微繁荣热闹一些。

    路越行越窄,最后只能弃车徒步而行。驾车的还是赵拐,跟车的侍卫是袁驰。

    赵拐刚打算找一处阴凉地等着,袁驰忽然抱着肚子“哎呦”一声,“赵伯!完了完了,我这是早上吃坏东西了!主子身边可不能没人跟着!这样,今日我来看车,你去跟着主子。”

    就是欺负赵拐年纪大反应慢,还不等他点头,袁驰就抢了马鞭,嘚嘚赶马走了。

    乔笙与唐阮已经走出去了十来步,赵拐盯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张了张嘴,好似袁驰抢了他的宝贝似的,神情有些急。

    最后颓丧地一跺脚,转头跟上唐阮。素来气定神闲的脸,不知何故,变得有些难看。

    有士子成群结伴地迎面走来。

    最左边的男子搭上旁边人的肩:“郝兄,三甲二十六名,真不得了,恭喜恭喜!还望日后“苟富贵,勿相忘”啊!”

    “哪里哪里,”被称作郝兄的人摆手连连,“比不得江家兄弟,名列二甲。”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一群人抱拳拱手,相互道贺。考中的满面春风,没中的也强颜欢笑,为自己拉拢人脉。

    唯独一人落后半步,褐色的长衫浆洗得发白,袖口补丁叠补丁。他把头压得很低,走得很慢,一声不吭,手中紧攥着一本蓝皮书。

    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韩兄,别闷闷不乐了。这次没中,明年再考就是了!”

    另一人附和:“就是啊韩兄,才考了三年而已,别这么丧啊!你娘那点棺材本,还够你再折腾两年呐!哈哈哈——”

    一群人哄笑着远去。

    青年没再跟上去。他顿步立在原地,头压得更低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滴落,在空中折出一线光影,“啪”得碎入石板缝里不见了踪影。

    乔笙看在眼里。

    红榜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就此平步青云,有人从此一蹶不振。往后的路要如何走,还得看他自己。

    短短的时间内,青年似乎做好了决定。

    像是要把郁积一路的怒气通通发出来似的,他猛地抡手,紧攥的蓝皮书被狠狠地掼入墙角堆起的枯枝落叶中,拍起一地尘灰。

    唐阮抱着一纸袋的炒花生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若他熬得过去,或能有所作为。”

    “咚!——”

    梧桐树后传来擂鼓声。

    平地似有闷雷声起,排山倒海袭来,雄浑磅礴,震得心跳错拍。

    顿了顿,接着是一连串密如骤雨的鼓点,“咚咚咚咚、咚——”,震得梧桐树叶沙沙作响。

    擂鼓声起,往往昭示着大幕拉开,大戏登场。

    有几位农人刚好扛着锄头路过,商量着:“集粹馆又出来耍了?去看看?”

    闻言,乔笙一愣,问唐阮:“集粹馆?是……我阿爷曾在布灯图上提到的集粹馆?”

    唐阮嘴角一挑,“没错,就是那个集粹馆。之前馆里还有几个会唱戏的伶官,可惜后来都走光了,只剩下些会玩杂耍的人。京都城内有荣盛堂做对家,集粹馆的生意越做越差,于是就离了京都,搬到这儿来了。”

    窾坎镗鞳之声密集而有力,有若骤风啸山林,回荡在小镇上空。

    有那么一瞬,使人恍若置身战场。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将士震臂高呼,无惧无畏,冲锋陷阵。

    镇上的村民从四面八方闻声而来,有的还自带小马扎,娃娃一前一后背在身上,脖颈搭条褡裢,放着水壶吃食。

    对着埋在墙角枯枝堆里的蓝皮书发愣的士子,也僵硬地扭头看向了梧桐树后鼓声传来的方向。

    僵立了一会儿,他随着人群涌去的方向,消失在了黄泥墙后。

    “咱们也赶紧进去瞧瞧吧。”乔笙的目光跟着人群移动,刚抬步,又叫唐阮抓着腕子拉了回来。

    “不急。”唐阮抱着纸袋笑容灿烂,“我记得姐姐曾答应过,等我找到了集粹馆,必有重谢,而且谢礼由我来定。”

    乔笙想起了在景山上随口一说的玩笑,这人竟还当真了。

    总觉得有诈。

    “那国公爷想好要什么谢礼了吗?”

    “想了一路了。”自从那夜说开了以后,唐阮的脸皮越发厚了,“姐姐,咱们今晚早点睡吧。”

    直到舞狮的人上台热场,乔笙还觉得脸热。

    唐阮笑着剥了一颗花生给她,“姐姐,吃么?”

    “……你给赵伯吃吧。”

    黄泥墙后有一大片空地,长条木凳围了个圈出来,圈内有一大一小两只彩狮绕着一只巨鼓争抢着绣球,跳跃、腾空、回旋,一气呵成,引得周围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

    唐阮在第二排挑了只长凳坐下,赵拐也跟着在他身后的长凳上落座。

    不多时,圈了四层的木凳就坐满了人。唐阮与乔笙今日特意穿了些普通料子制的衣裳出来,放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勉强不算扎眼。

    擂鼓的人带着笑脸面具,还在用力地敲,和着外围“锵锵嚓嚓”的锣镲声,瞬间将场内火热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有人隔着乔笙热络地喊道:“崔老汉,来啦?”

    有个老头拄着拐走来,在那人身边坐下。他的脖颈右侧凸出来一块,是个柿子大小的瘤。

    老汉的声音伴随着热闹喧天的锣鼓声飘入乔笙的耳中:“早上睁眼发现还没死,就穿上衣裳过来了。这种热闹,看一次少一次喽——”

    说完,竟哈哈哈地朗声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听了锣鼓的缘故,乔笙觉得那老汉笑得痛快而满足,丝毫听不出有半分的将死之人的悲恸。仿佛真的是在感谢上苍,又让他,多活了一日,多看了一眼这人世间的平凡热闹。

    舞狮的人退场后,鼓点逐渐缓慢起来。

    扮驴的伶人摇着木架糊纸做成的驴头驴尾上了场,身边还有个画了大白脸、嘴角用炭灰按了颗黑痣扮媒婆的胖妇人,手里点了支烟斗,夸张地扭着胯。

    另有八人扮做各路神仙,踩着高跷踱步而来。神仙的衣裳很长,飘落而下。

    风一吹,衣摆向两侧翻卷,里头却是空荡荡地露出两根细木杆。

    乔笙拽了拽唐阮的衣袖,惊讶道:“这些人……怎么没有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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