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玩个绝的!”有人呱呱地鼓掌起哄道。

    扮做土地公的伶人朝着台下拱了一圈手,右腿一滑,“啪”!两腿摆成条线,就地劈了个叉。

    衣裙散开,两截木桩子似的残肢露出来,长长的木棍代替了小腿,麻绳紧缚,缠了一圈又一圈。

    在一片叫好声中,他翻了个身,以头触地玩了个倒立,赞和声一浪更比一浪高,乔笙听见颈上生瘤的老汉嗓子都要喊哑了。

    “啪嗒啪嗒”两声清脆,木棍点地。无须人扶,施展仙术似的,两腿向内一收,土地公公倏地重又站起。

    鼓声再度热烈高亢起来。

    五六个小童端着木盘四散入场,这是要赏银来了。

    那位姓沈的土地公拱手谢场一圈,边走边道:“各位乡亲父老——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老沈携集粹馆诸人,在此谢谢大伙儿喽!”

    不知是不是错觉,乔笙觉得他看过来时,笑容僵硬了片刻,目光也十分的不自然。

    台下的老汉笑呵呵地在袖袋里翻了许久,摸出两枚铜板放入了小童的木盘中,“口袋深,找起来麻烦。久等了,对不住。”

    耳边簪着朵小黄花的女童拿了钱,又走到乔笙面前,“大姐姐,打个赏吧。”

    出门在外,钱袋太重,一直拴在唐阮身上。不等乔笙开口,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就轻轻落入盘中。

    唐阮对着小孩儿的脸色一向亲善,“小妹妹,劳烦你个事儿。去跟你们当家的说,有人想请集粹馆,去京都的宝灯街上耍一耍。”

    许是头一次有人一赏就赏了只沉甸甸的金元宝,女童扭头跑得飞快,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

    一直沉默着的赵拐突然道:“此地距离京都还有段距离,主子若喜欢杂耍,依老奴看,荣盛堂耍得比他们好,唱戏的伶人也多,主子何必舍近求远呐?”

    “可我就喜欢这个。”唐阮的倔劲儿上来了,“接、地、气!”

    接待他们的是老沈。

    断腿又如何?长棍换成了短棍,站起来,倒也如寻常男子一般高。

    不大的小屋里堆满了长枪剑戟小球衣裳等各类道具,一进门,连块落脚的空地都没有。

    挤过道具山,有张四四方方的小木桌立在榻前,早上吃饭的碗筷还没收,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沈缘不好意思地连连说着抱歉,利索地收拾了桌面,翻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到两只干净的茶碗——已经许久没有人肯花钱请他们上门表演了。

    唐阮叫他不必忙,从容地在方凳上坐了。

    不知唐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乔笙敛裙坐下,安静地听他问道:“沈当家的,这笔生意十分重要,我只跟你们大当家的谈,劳烦把他叫来。”

    沈缘讪讪落座,赔笑道:“贵人说笑了,哪儿有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又不是那山匪寨子。咱这儿按年纪排,鄙人沈缘,年纪最大,大家伙儿就都听鄙人的。贵人要是不信,大可去问问村上的庄户。”

    “哦?”唐阮装出一副困惑模样,“可我怎么听说,十多年前,贵馆与宣州秦家谈生意时,当家的姓赵?”

    沈缘的讪笑霎时冻在脸上。

    好半天才挤出来五个字:“贵人说笑了。”

    “阿缘,”有沙哑粗粝的声音自道具山后传来,“你出去吧。”

    赵拐在唐阮面前跪了下来。

    唐阮把玩着一颗三房花生,淡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老赵,你起来,好好说话。”

    赵拐不听,“砰”地叩头在地,“主子,老奴月前就知道您在让人查集粹馆的下落。老奴犹豫着要不要如实说出,可、可是——老奴实在是怕啊……”

    乔笙若有所思,启唇问道:“赵伯,你可是怕阿阮知道了你与秦家曾有牵连,而就当年通敌叛国一案实行连坐?”

    “不不不,”赵拐一急,满脸的褶子堆在了一处,“老奴知道,国公爷不是这样的人,但架不住他人坏心。若日后害得国公爷落得个‘包庇’的罪名,老奴这不是该死吗?”

    “若真就死老奴这一条贱命,十二年前老奴就去衙门给秦家主申冤了,可老奴背后——”他看了眼窗外,转盘子顶巨缸的伶人正演得开心,看的人也是笑容满面。

    这么大年纪的人经不起久跪,乔笙上前将他扶起落座,“赵伯,你与秦家只是生意往来,官家圣明,还不至于这点关系都要连坐。你多虑了。”

    赵拐坐在方凳上,发间白须参半,一向笔挺的脊背显得有些佝偻。

    他看着乔笙张了张口,忽地一垂头,狠狠“嗨呀”了一声,沙哑粗粝的嗓音中带了点哭腔:“夫人不知,老奴与秦家……不止是生意往来啊!”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风卷入屋内,飘悠悠地落在了赵拐脚边。

    不知何时起了风,秋日的梧桐叶,簌簌落了满地。

    赵拐望着窗外的满地金黄,恍惚又回到了儿时的戏班小院。

    他身穿抱衣,窄袖窄裤,扮得是绿林好汉。入戏颇深,就连午膳都是端了碗,单腿支在磨盘上吃,最后端起碗清水仰头干下,假装喝得是最烈的酒,“哈——”地长长咂摸出声来。

    他的养父老赵隔着窗户喊他:“小赵,吃完了吗?吃完就快来练功了!”

    “这就来——”他叠起碗来,掀帘冲进了屋。

    又是一年秋。

    老赵死了,他接了老赵的班,成了戏班的当家,所有人都喊他——老赵。

    他掀帘出门,院里有人瘸着腿练高跷,有人盲着双目听鼓点、打锣镲,还有人瞧着无比正常实则耳聋口哑,正忙着舞狮腾跃或扮驴戏耍。

    唱戏的与杂耍的不同道,他们都在后院练戏功。

    只有靠在磨盘上的少年是个例外。

    别的人都在苦练本事,只有他,穿着绿林好汉的抱衣,嘴里叼根狗尾巴草,目光望着蓝天,看得很远很远。

    “阿忠!”少年是赵拐的儿子,赵忠。

    忠,取“忠于戏魂”之意。赵拐希望他能如自己一样,在他死后继续将集粹馆发扬光大。

    “玩够了吗?玩够了就来练功!”

    赵忠却不听他的,“阿爷,过两日有商船南下,我想跟去瞧瞧,看能不能赚点银子。”

    这不是赵忠第一次提出自己想要经商的想法。

    当天夜里,赵拐把儿子吊在树上,抽得他半月都下不来床。

    回忆至此,昏黄的眼睛里泛起一层薄雾,赵拐双手捂上皱巴巴的脸,头颅轻摇,“老奴这个儿子,根骨极好,可就是不爱唱戏。他一直想出去做点生意,想一次,老奴就打一次。后来……后来他夜里一声不吭地卷包袱走了。”

    唐阮大约猜到了一点,“他搭上了秦家?”

    赵拐点了点头,“他先是跟着商船做了点买卖,后来赔了不少,幸亏遇上秦家主好心替他摆平了。后来他就一直跟着秦家主走南闯北,做了个贴身小厮,没事学学生意,过得比在老奴这儿开心。”

    从赵忠离家那日起,父子便一刀两断。

    直到集粹馆被荣盛堂排挤得支撑不下去时,秦世卿突然来信,说是想请集粹馆在来年的斗灯宴上相助,酬金极为可观。

    赵拐答应了,他再一次见到了赵忠。不过那时赵忠已从了母姓,叫靳忠,是秦世卿身边跟了十多年的贴身小厮。

    赵拐抹去眼角的泪,“老奴当时还骂了他两句,说他有愧于这个‘忠’字。要是、要是……”

    他再度哽咽起来,“要是老奴知道过几日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老奴那天绝不会——”

    战场上杀伐果断的老兵,瞬间泣不成声。

    秦世卿死于京都,亲近者皆处以斩刑。

    赵拐在乱葬岗翻了一夜,也没能找到赵忠的尸首。

    起先他心怀希望,觉得赵忠从小机灵,必然是跑了。日子一日日过去,候鸟离开又飞回。他的希望逐渐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世上没有第二个秦世卿救集粹馆于水火。一月月的入不敷出,唱戏的伶官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无处可去的盲聋哑残还跟着他。

    他走投无路,从了军。

    集粹馆也搬离京都,来到这个小镇卖艺求生。

    靠着赵拐的月钱与赏银,集粹馆勉强可以度日。

    后来进了国公府当差,唐阮大方,逢年过节赏赐丰厚。赵拐看着手有余钱,就又收留了些盲聋哑残和孤儿,集粹馆,又壮大了些。

    可他的心里,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难得回来一趟,唐阮准了赵拐一周假,让他在集粹馆待几天。

    从集粹馆出来,唐阮忽然问乔笙:“姐姐,你说——这个靳忠会不会还没死?就像铁面人一样,一直躲在背后引导咱们。”

    这与乔笙想到一块儿去了。

    “或许吧。”乔笙望向叶间残阳,“我对他还有些印象。或许见了面,就能认出来了。”

    锣鼓落下最后一锤。

    如水波渐落,水面平息。余声于山林间息落,天地复归静谧。

    人群从泥黄墙后涌出,三五结伴,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今日的精彩。

    乔笙又瞧见了那位落榜的士子。

    他快步冲向墙角,翻出埋入枯枝堆里的蓝皮书,吹了吹上头的灰尘,抱入怀中,昂着脑袋迎着光,踏上回家的路。

    而在梧桐树下,老汉靠在树干上,细碎的光影模糊了他颈侧的瘤。像是睡着一样,梦里,笑得满足又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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