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涩团着窘迫一股脑冲上天灵盖,帐中如生了暖炉似的,热烘烘的。乔笙脖子一扭,偏头去看身后那个小骗子,“我——”

    视线落在唐阮胸膛上的那些交错抓痕时,声音戛然而止。

    唐阮支着单臂俯凝着她,寝衣敞怀穿着,胸膛上新痕压旧疤。

    新痕是她昨晚受不住抓的,至于旧疤,想来是这位当年在战场上不要命地拼杀得来的。

    一道刀疤斜在左胸锁骨的位置,颜色最深。再往下偏上四指,那就是穿心而过,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

    这么一位“盖世英雄”坦着那些为国尽忠的“功勋”横在眼前,乔笙窝在心头一吹就散的微薄恼意,倏地化为一滩酸水,心疼地摸摸他的那些旧疤,“疼么?”

    “疼。”他嬉笑着凑近,“亲亲就不疼了。”

    乔笙把那尊坐姿小石雕往他怀里一塞,一缕清浅的笑声从唇角逸出:“带着你的宝贝上一边儿去。”

    “冤枉啊,”唐阮黏上去,“乔娘子明鉴,这些都是阿嫂赏下来的,也不知道那张太医在阿兄阿嫂面前胡说了什么,阿嫂竟觉得我不行!”

    他没好意思说,与这套石雕一起赏下来的,其实还有图册,不多不少,三十六本,两者相互配合,才能得其精髓。

    陈皇后偷摸摸命宫中嬷嬷把这套东西给他时,他也恼得很。这件事,男人不都是无师自通么?要不是那媚香干扰,他必然不会让乔笙那般吃苦。

    直至翻开来看,他才晓得,无师自通,通的不过是一点皮毛。看来不论何事,天赋只占其一,余下的,还得后天苦学才是。

    “主子,夫人。”听见响动,玉穗笃笃叩响殿门,“覃川侍卫派人来报,说人已经醒了,想见夫人一面。”

    昨日景山野宴时,唐阮派覃川在那位断腿狱囚的饭中掺了假死药。

    诏狱中有南宫炽的眼睛。

    这一点,不仅唐阮心知肚明,就连狱中囚犯,也有所感觉。

    那位狱囚三番两次嚷嚷着“与乔笙是旧识”,说着最轻浮的话,将真正的意图深埋其下。

    包括那枚玉珏,他都不敢在诏狱中的拿出示人。

    他想见乔笙。

    可是,他必须彻彻底底、不与唐国公府有半分牵连地从诏狱中离开。这样,才不会打草惊蛇。

    唐阮会了他的意。

    夜半药效发作,监工图省事直接把人往树林里一撂就算完,连个坑都懒得刨。

    山上野兽多,尸体凭空消失便不会惹人怀疑,袁驰与覃川就趁夜,翻过城墙把人偷运了回来。

    眼下,终于是醒了。

    乔笙支着身子坐起来,薄薄的青纱帐外,隐约可以看见一只倒扣的木盒,还有一尊尊东倒西歪的小石雕。

    若没记错,昨夜只练了四个她就已经废了。不过今日起身,倒没有像第一次时那般疲累,还隐隐有些……快意?

    完了……乔笙在心里默默捂住脸。

    喝酒喝疯了……

    她面无表情地推了唐阮一把,佯嗔道:“你的宝贝,你去收拾。”

    “不能让玉穗来收!”

    *

    简单用过早膳,两人去了客房。

    喂过解药的缘故,不大的客房中浮着淡淡的药香。朝阳从支摘窗外照进来,暖日和煦。瓷瓶中的□□沐浴在光下,富贵雍容,如这日子般,欣欣向荣。

    听见脚步声,榻上人掀被起身,却叫唐阮拦住,“你腿脚不便,礼就免了。”

    那人斜靠在床头,碎发无力地垂落,蔫巴巴地搭在额前,瞧着还很虚弱。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亮如星子,璀璨生辉,连带那占据半脸的胎记都灵动起来。

    “在下于澄,多谢国公爷救命之恩。”对着唐阮一脸严肃,转头就对乔笙满面春风,“秦小姐,好久不见。你给的桃子,很甜。”

    十余载光阴轮转,一只微不足道的山桃,却令他铭记于胸。

    其实后来乔笙又缠着秦世卿上山摘了一个,并不甜,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涩,就如同她此刻的心,为着当日诏狱中对于澄的不信任而愧疚不已。

    到底是比乔笙多活了近二十年,于澄一眼就看穿了小娘子的心思,大方地笑笑,“十余年不见,小姐遇事愈发谨慎,不会因故人缘故而冲动行事,想来秦家主与秦夫人若能瞧见,也必然会十分欣慰。”

    他朝着唐阮拱手行礼,“诏狱之中多有得罪,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小姐与国公爷勿怪。”

    唐阮抱臂看着他,“于先生,这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

    于澄:“……”

    乔笙拉了唐阮在方凳上坐下。

    故人重逢,本该寒暄一二,过问一下这些年的近况。可乔笙实在按耐不住,直接开门见山:“于先生,那枚玉珏,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提到玉珏,于澄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他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望向被支摘窗割成长条的蓝天白云,仿佛穿越时光,看得很远很远。

    那是大魏昭景二十三年八月的某一天。

    陆庸与秦世卿发现南宫炽在边关俪城营私舞弊、暗中提高关税从西迟商户手中牟利,其行径,简直就是陈阁老之子再世,甚至更加得寸进尺。

    作为曾经拜过把子的兄弟,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哥”往歧路上走?

    两人一拍即合,决定趁着秦世卿入京商议斗灯宴,去找南宫炽好生谈上一谈,望他能迷途知返。

    防人之心不可无。

    多年沙场纵横,也算是在朝中行走过,陆庸比秦世卿多长了个心眼,派了武功不错、还精通医术与易容术的于澄跟随。

    昭景二十三年十月初六,在与南宫炽会面的当夜,秦世卿在返回秦府的路上,遭遇刺杀。

    来者个个身手极佳,于澄有心相护,却难敌人多。

    秦世卿腰腹中刀昏迷不醒,于澄怕南宫炽贼心不死,不敢带秦世卿回秦府,就找了处客栈歇脚。

    一是秦世卿重伤难以行远路,二是秦世卿所制的布灯图尚在南宫璃手上观摩。

    于澄知道秦世卿有多珍视这副图,就决定第二日替他走一趟,赴与南宫璃早已约好的醉春楼小宴,替他取回布灯图。

    以防南宫炽再派人截杀,于澄制了两副假面。两人易容成彼此的模样,身份互换。

    于澄换秦世卿的衣裳时才发现,一直挂在腰间的两块玉,只剩了一块。

    另一块,许是昨夜打斗时,不慎掉落了。

    秦世卿仍昏迷不醒,于澄先是去了秦府一趟,发现靳忠一夜未归,没多想,就留了字条给他,叫他回府后去客栈守着秦世卿。

    做完这些,他带上假面,顶着秦世卿的脸,去了醉春楼。本想着取回布灯图就借口离开,却发现,南宫炽竟然也在。

    “南宫炽在那儿,我自然不能立即脱身。”风遥帘动,于澄握拳抵着下巴猛烈咳嗽起来,直憋得两腮通红。

    唐阮斟了杯茶递给他,“南宫炽估计是给你下药去了。”

    不下药,于澄与南宫璃初次见面,两人都不是淫.荡之人,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天雷勾动地火滚到了榻上。

    于澄的脸依然很红,“是。我没想到,南宫炽在香炉中燃了媚香。此香在下从未见过,一时不慎,中了招。后来才发现,此香名为娇花颤,来自西迟。若佐以烈酒,只需一呼一吸的功夫,心智再坚定的男儿也难以抵挡。”

    直到秦夫人带着秦笙闯入,他才于巫山云雨中,骤然惊醒。

    还未等他追去解释,就有刺客闯入。他酒醉不敌,被人刺中,只能暗中封住经脉,伪造假死之状,骗过了所有人。

    “等我再睁眼时,人已在乱葬岗了。”于澄苦笑道,“俪城沦陷,陆秦两家以通敌叛国之罪论处。我当时还庆幸,自己走时帮秦家主易容,代他躲过一劫。等我回到客栈时,店家却说,靳忠带着他,早已离开了。此后我寻找他们多年,却始终杳无音讯。”

    而他,俪城城破,营中兄弟尽死,茫茫天地间,如无根浮萍,再无他的容身之处。

    “本来以为,这些话,要随着我这副残躯腐烂成泥。没想到竟能在诏狱中偶然见到小姐,将这些无处可诉的冤屈说出来,于某,死而无憾了。”

    这倒提醒了乔笙,“你是犯了什么罪?为何在诏狱里待了十余年?”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

    “咳,”于澄感慨万分的神情顿时尬住,“小姐,这个……不重要。说来惭愧,咱就不提了,不提了……”

    唐阮挑挑眉,“无妨,姐姐若想知道,我去翻翻案宗便是。”

    于澄瞬间僵住。

    “于先生莫要放在心上,他逗你的。”乔笙眉眼含笑看着唐阮。

    人家不愿说的事,唐阮从来不会追问到底。如此说,大概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逗个乐子罢了。

    “当年之事我已明了,不知先生可还记得刺客面相?”

    于澄颔首。

    “那就有劳先生抽空画下来,兴许能顺藤摸瓜找着这人。”

    若能抓到这位,当年南宫炽做下的许多事,或许就能明了了。

    “我还有一问,当年军营中,可有与先生一样,善易容之术的小兵?”

    她隐约记得儿时与铁面人有过一面之缘,就多嘴问了一句。

    于澄斩钉截铁道:“有!”

    “这人小姐也见过,当年还送过他一只风铃。那风铃就和他眼珠子似的,碰一下他都要跟你急眼!”

    乔笙呼吸微滞,“他是谁?我……不太记得了。”

    “他名叫贺昌,是将军身边贺军师之子。”

    说起贺军师,乔笙还有点印象。因为每次去军营,十次有八次都是这位军师陪着她与阿娘玩,当时她还问过阿爷,瞧见阿娘与旁的男子说说笑笑,他心里头不难受吗?

    秦世卿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

    而于澄接下来的一句话,解释了当年,秦世卿所有的异常。

    于澄沉吟片刻,道:“小姐,你有所不知。贺昌是从母姓,而他本来,应该叫——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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