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兴在宋府门前,从晨光熹微一直跪到夜阑人静。

    白日里,积雪融化成水。入了夜,气温骤降,地上不再是柔软的雪毯,而是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壳。

    认错就要有认错的态度。曹兴没有披厚氅,只穿了层单薄的棉衣。

    一日跪下来,水米未进,人有点发虚,仿佛这鬼天气连他一同冻在了冰壳里,他尝试着稍稍挪动下双腿,所有的感觉却只凝结在腰肢,再往下,是令人心慌的无力。

    他自嘲地想:武死战,废在这儿,又算什么?

    冰壳折射出的幽幽冷光忽然刺得他眼痛,抬头正对上朱门前的两尊石狮,宛若地狱的判官高高在上质询着他,糊糊涂涂二十五载,到头来,什么也没留下。

    身后传来嚓嚓的脚步声,紧接着“扑通”一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已经是今晚第十三个在这儿摔跟头的人了。

    “哎呦喂,你别笑,快点拉我一把!俺媳妇儿还等俺回去睡觉呢!”那人对同伴嚷了一声,声音陡然小了下来,“那不是云麾将军吗?咋还搁这儿跪着?”

    同伴道:“快起来,人家的事儿你少管。”

    “切,你觉得我能管得了吗?不过你说说,人家宋府千金没了孩子,命都差点搭进去,那个婆子就只轻判了个流放?嚯,我要是宋娘子,睁眼第一件事儿就是和这厮一刀两断。好歹也是宰相府上的千金,哪儿能这么叫人糟践——呜呜呜——”

    那人似乎被捂住了嘴巴。

    “行了行了,快走快走——”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或许是由于夜深人静,又或许是由于曹兴耳力过人,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耳。

    他忽然想起唐阮回信上的一句话:若换做是我,刘氏诸人,死有余辜。

    可刘氏怎么能死呢?

    她是他的乳母,儿时阿爷为着铺子的生意焦头烂额,阿娘与府上小妾争斗不休没时间管他。

    那时他所能感受到的来自亲人的爱,悉数来源于这个女人。

    再大的罪,再深的孽,昔日的恩情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间轻易抹去。若如此,他与畜牲又有何区别?

    孩子没了,以后还会有。他日后也定会千百倍地对姝妍好,来补偿她所经历的痛。

    至于刘氏,流放岭南算是给宋家人一个交代。他再托人打点好岭南的一切,虽不比在曹府富足,却也能够使她余生安然无虞。

    这样一来,既平息得了宋家的怒火,又偿还了刘氏对他的恩情。流放岭南在他看来,是刘氏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

    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只是“在他看来”。

    宋家人不这么看,在大理寺咒骂他“忘恩负义”的刘氏不这么看,坊间的百姓不这么看,就连他最好的兄弟唐阮也不这么看。

    难道,真的是他想错了吗?

    颅顶传来一声闷响,荡开在这冰原似的静夜里,是宋府的朱门訇然大开。

    曹兴猛地抬头看向站在门下暗影里的男人,废了许多力气抬起冻僵了的双臂,端平,艰难俯身行了一礼:“小婿见过岳丈。”

    在外冻着跪了太久,曹兴是被两名小厮架着膀子拖进去的。

    书房里,火炉烧得极旺。临窗白瓷瓶里的红梅都提早绽开了骨朵,满室浮着清淡的梅香。

    曹兴尝试着站了站,腿软得像棉花做的,手一松开桌角就整个人往前趴。

    反复几次,他终于认清现实,倒在圈椅里仰天叹了口气,老实地坐好,在宋念慈的逼视下,乖乖围上了黑狐皮制成的裘衣。

    宋念慈花白着须发,一双眼却并不昏黄,反而在耿耿烛光下,格外的睿智清亮。

    他冷哼一声,“好生披着,等把咱们大魏的有功之臣冻坏了,老夫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曹兴张了张口,话才到喉咙,就叫宋念慈骂了回去:“怎么,半夜三更的,还想着见阿妍?要不老夫派人去把她喊起来,再气上一气,你好明早给她送葬?”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堪比锋利的冰锥,毫不留情地捅在了曹兴的心窝子上。

    他抿了抿唇,郑重道:“岳丈,此事全是小婿的错,您骂也好,打也罢,都是小婿该受的。还望您再让小婿见姝妍一面,小婿有些话,想当面与她说。”

    “有话想说?”宋念慈正要去对侧的圈椅上坐下,闻言,半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曹兴,“说什么?说你那乳母待你如何地情谊深厚?说你不忍心做那忘恩负义之徒?还是说让老夫的阿妍生生忍下这口气,来成全你们主仆的情深义重!”

    褶皱包围的眼角,有泪花晶莹闪烁。

    “我……”曹兴张了半天嘴,愣是没说出句话来。

    宋慈猜得一字不差。

    曹兴想的是,宋姝妍虽然有时爱闹些小脾气,但他哄一哄,便也过去了。

    这次事情闹得虽大,却还没大到要杀人偿命的地步。若是哄不好,叫她打两下也就能过去,这样他们便能和好如初,刘氏也能保住性命,成全了他的报恩之心。

    可现在,在这小小的书房中,曹兴忽然发现,宋念慈的脊背有些伛偻。

    他忽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似乎不是那位朝堂之上谏言铿锵有力的宰相宋念慈,而只是大魏无数人中,爱女心切的一位年迈阿爷而已。

    当宋念慈以一名阿爷的身份,一句一句地质问他时,清风傲骨、从不示弱于人的宰相宋念慈,却双目含泪,犹如林中发狂厮杀的猛虎,只为了护住身后洞穴中,他呵护在心的幼崽。

    曹兴突然觉得,劝一名老父放过想要杀她女儿的凶手,他简直连个畜牲都不如。

    宋念慈转过身子正对着曹兴,“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但是非黑白还是能分得清的。此事全是那恶毒妇人所为,本与你无关。叫你在外跪上一日,全是老夫为了撒心中这口恶气!”

    “你那乳母刘氏,害我阿妍,死有余辜,你若不能秉公明断,就休要怪老夫不念翁婿之情。老夫就把话撂在这儿,刘氏,必须死!你从此怨也好,恨也罢,便是宋曹两家从此恩断义绝,老夫也要为我阿妍与那尚未谋面的外孙讨个公道!咳咳咳——”

    话说的急,喉管有些干,宋念慈猛咳几声,老脸涨得通红。曹兴想上前替他顺气,却被他摆手拦住。

    “老夫不惑之年才与你岳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你岳母走的早,老夫又整日忙于朝中事,没能好好陪她长大,老夫颇觉愧疚。这才不论门第,为她择婿,只求找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可你……唉。”

    宋念慈很铁不成钢地瞟了曹兴一眼,重重叹了口气,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懊悔与失望。

    “阿妍这孩子,有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头。但老夫能看出来,当初选你,阿妍是满意的。可后来老夫再见她,”宋念慈白首轻摇,“她的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曹兴的心,直坠谷底。

    不必宋念慈说他也感受得到,刚大婚时,宋姝妍与他也称得上一句“蜜里调油”。

    可后来……不知为何,就渐渐疏远了。

    莫非真如唐阮在信中所说,他说话不注意,让宋姝妍生了误会?

    宋念慈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且回去好生想想,见了阿妍,该说些什么。过两日,待阿妍身子好些,老夫会让你与她再见一面。若她到时还不愿跟你回去,你便留下和离书,老夫再重新为她择选佳婿!”

    *

    曹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拖着两条绵软无力的伤腿回府的。

    他浑身都痛,最痛的,当属左胸的某处。

    刚踏进曹府的大门,门上挂着的灯笼光晕凄惨,像是在给谁发丧。他盯着空空荡荡的庭院,第一次觉得,他的家,空旷得没有一丝温度。

    屋里突然飞出来个雪白影子,眨眼的功夫径直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圈着他的腰身。

    女人的脂粉味弥散开来。

    曹兴浑身无力,单凭着心头的嫌恶才撑起一股力量,勉力将那人推开,转瞬间又被她抱住了腿脚。

    “曹哥哥——”她是刘氏的女儿垂珠,哭得梨花带雨,“曹哥哥,我阿娘不能流放啊,她可是你的乳母,你不能因为一个外人而要了她的命啊!”

    她犹自哭诉着,丝毫未见曹兴逐渐变冷的目光。

    “曹哥哥,宋娘子出身高贵,不懂得如何侍奉你,还总给你摆脸子看,我阿娘心疼你,这才——”

    “闭嘴,”曹兴打断她,“刘氏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他压着声说,微薄的怒意令垂珠心尖儿一颤,却又不至于害怕得紧闭其口,反而还因此生出一股勇气来。

    垂珠想,阿娘说过,男儿最大的是他的面子,伤什么,也不能伤了那张脸面。

    而他今日在宋府吃了闭门羹,被来往之人指指点点,心里头必然恼恨宋氏,不愿再要那宋氏女。

    他现在之所以这么问,定是想起了她的好,确定一下她是否有跟了他的意思。如此顾忌女子的感受,她看中的男人,果然是极好的。

    如此想,连最后一点惧意都烟消云散。垂珠羞涩着双目看向曹兴,两手颤巍巍地伸向他腰间的蹀躞。

    “曹哥哥,阿娘知道垂珠自小便爱慕于你。垂珠若能嫁你为妻,必然小心侍奉,无所不应。所以她做这一切,自然是为我也为你。真心相付,却被定罪流放,曹哥哥,我阿娘真的好冤啊——”

    最后一个字,是垂珠的惨叫声。

    曹兴攥了她的腕骨,毫不留情地将她摔在了冰面上,不顾垂珠的哭求声,转身大步往府外走去。

    垂珠有句话说的没错。

    女儿的贪心,为何获罪的只有刘氏。

    一码事归一码事,他的恩情,又为何,要让宋姝妍代他偿还!

    曹兴走得极快,带起凛冽的寒风。他恨不能让唐阮拿了马鞭狠抽他一顿,好让自己彻底清醒。

    真是去他的恩情!

    他对刘氏,早已仁至义尽。

    深浓夜色中,有马蹄踏碎冰壳,往大理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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